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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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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7

    即使过去那么多年,白古道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师父的场景。

    那时候下着雨,或者说那些天一直在下雨。

    他全身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只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抓着一块浮木,那木头本来不是浮木,那是村头那棵榆树,树脖子又粗又高,据说比他爷爷的年纪还大呢,春风时,白古道会跟着村里同龄的小孩一起去摘最嫩的榆树叶,回来求阿娘做榆树叶饼。

    阿娘做的榆树叶饼可好吃了,又鲜又嫩。为了能吃上榆树叶饼,他们几个小孩子可是天天盼着榆树发芽。

    哦,对了,他那时候还不叫白古道。

    山洪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拼了命的跑,像把一生的劲都使在那一刻,他爹抱着他牵着他娘,后面是那可怕的洪水。

    阿爹把他送到村头上大榆树上,对他说:“娃子,往上爬,爬到最高处去!”

    他抹着眼泪还没爬两步,就听到阿娘害怕的叫声,山洪巨浪拍来,像一张巨大的嘴巴,直接卷走了阿娘的身影:“娘,娘!爹——”

    他爹抓着榆树的粗枝,没有被洪水冲走,仰着头,冲着他大喊:“娃子,不要看下面,往上爬。”

    “爹,你上来,你上来啊!”幼年的白古道爬到树梢上,密密麻麻的叶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大哭大叫。

    “爹看到你娘的身影了,爹去把你娘带回来。”模模糊糊的,白古道听到了阿爹的声音,“娃儿,你乖乖的呆在上面,别怕,阿爹很快就回来。”

    然而一个白天和黑夜慢慢过去了,白古道也再没等来阿爹和阿娘的声音。

    他一个人躲在高高的榆树上,周围的水位越长越高,雨水哗啦啦地打得他睁不开眼睛。

    在第二个黑夜里,更猛烈的山洪倾泻而来。

    这次这棵高大的老榆树,也被冲翻了树根,冲断了枝桠。

    白古道在黑夜里死死地抱住身下的木头,抱住他短短的生命里唯一还能亲手抓住的东西。

    他顺着洪涝,飘了一个黑夜和一个白天,最后在一处凹凸的山石之间被卡主,周围都是流水,他成了流水上唯一的芳汀。

    无数泡肿了的死尸从他身边飘过,他看到曾经一起去摘榆树叶的同伴,但他伸长了手却还是抓不到他,眼睁睁看看昔日的同伴的尸体越飘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

    很久流不出来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他仿佛成为江面上唯一会哭会嘶吼的小怪物。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古道蜷缩在浮木上,想起阿爹,想到阿娘,他问道了榆树叶的清香,想起了阿娘给他做过的榆树叶饼,鲜嫩糯软。

    谁也没有想到白古道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在这样的可怕环境里活了整整六天,就像得到上苍特别的赦免和宠爱。

    白世子把白古道抱在怀里,听到小孩子的嘴巴动了动,他凑近了耳朵,放在他嘴唇边:“阿爹阿娘,我看到神仙了。”

    灰蒙蒙的世界里,那个人浑身上下都像是白色的,他踏着水面而来,就仿佛天上的神仙下凡。

    “我有这么吓人?”白世子看到小孩一见他就大哭起来,虽然发不出声音,但也能感受到他哭泣时的惨烈,心口一起一伏,多次因为无法喘息而咳的面色通红。

    祁原也没料到这幅情景,只得皱着眉吩咐:“青星,带他下去洗漱一下,你与他一些玩具,哄他开心点。”

    谁要玩玩具啊!白古道把自从重生后的万般委屈抑郁都发泄了出来,只觉得浑身舒畅,再像是真正的重新活了过来!他拎起衣袖抹去眼泪,打着小嗝儿,跳下椅子,像个小陀螺似的,一头扎进了白世子的怀里。

    师傅师傅,我好想你啊!

    “这孩子……”白世子看了看怀里的小孩子,又看向祁原,半响,笑道,“怕是与我有缘了。”

    “痴儿不懂规矩,还望长老体谅了。”

    “无妨。”白世子摸了摸小孩的发旋儿,摸得小孩子羞得通红了脖子,笑得愈发风流,“好孩子。”

    “我从未见他如此乖巧。”祁原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他待别人都是不理会的,即使是小邈,也是爱理不理。现在这副模样,倒真不像是傻子了。”

    白世子抓着顾小楼的身体骨细细摸了一遍:“不比你那个天才徒弟差多少,也是个好苗子。”

    祁原让人端上香茶,他先饮半口,才道:“好是好,但可惜……”

    “魔教余孽说到底作恶的也就那几个,剩下的不过也是些普通人。殷白衣在世时同我说过,他有意整治魔教,只可惜,他去世得太早。”白世子松开手,拿了碟子上的一粒松子糖放到白古道手里,“人之好坏,三分在天,七分人为。他年纪尚小,能坏到哪里去?”

    “他要是普通魔教孩子,我留下他也就是了,横竖他翻不出风浪。”祁原叹了口气,声音悠长,“但天魔琉璃体……”

    白古道一边舔着松子糖,一边竖着耳朵听,心里却嘀咕:师傅从未在我面前说过魔道的一言一语,没想到他居然认识殷白衣!那可是圣火教的前身,冥火教的教主啊。

    白世子端起茶盏,小小地喝了一口:“事关天魔琉璃体,我知道得也不多。这是西方波斯传来的秘法,还跟他们的宗教相关密切。”他停顿了一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道,“但这心法也不是那么好练的,殷白衣也曾说过,他父亲,祖父,都死于练功走火入魔。”

    废掉!一定要废掉这内功!白古道把松子糖咬得咔嚓咔嚓,天阳真功多好啊,练了浑身暖洋洋的,力气足精神好,身体倍儿棒!就算唯一的缺点禁欲修身也完全不是问题!

    “我不日就带他离开,祁原长老意下如何?”白世子放下茶盏,他见小孩坐在自己脚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抬手又给了白古道一颗松子糖。

    祁原脸色终于露了点极淡的笑容,轻声道:“祁原多谢长渊长老了。”

    白古道捂着脸吃着甜甜的糖,心里偷笑:哎呦,你们两还一口一个长老的客气起来了!哎,我这师傅也就表面仙气十足,等处久了,你就知道他脾气暴躁着呢!

    白世子摸了摸孩童的头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双凤目看向祁原,问他:“你那小徒儿倒时候怎么办?真的不告诉他吗?”

    祁原沏茶的动作一顿,好半天,抬眼说道:“我已经遣他去后山养性。”

    老友啊!白古道似乎听懂了什么,这祁原是打算瞒着顾邈把自己送走啊!别啊,好歹让我道别一个啊!不告而别,回头这老伙计还不得生我的气!。生气了,回头还得让我去哄,多麻烦啊!

    “好孩子,你可愿意跟我走?”

    白古道仰头看着自个的师傅,心想,你们都讨论完了还来问我,也挺不要脸的!但是——师傅,我愿意,我特别愿意跟你走!一定要带我走啊!让我们一起上昆仑,看白雪覆松柏,看苍鹰啸苍穹,看掌教养的那一池肥鱼!

    要不是还记得自己是个傻子的身份,白古道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点成不倒翁。

    白世子没有在九嶷山多留,他在拜见过顾门主后的第二日,就打算离开。

    祁原让人给顾小楼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被指派了程阳随行:“我本该亲自送他上昆仑,但门主近日身体抱恙,我实在离不开身。”

    “祁原不必再送,自此别过!”白世子做了一揖,同来时一样,一身白衣长袍,身后背着一柄重剑华胥,雪发束玉簪。

    白古道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绸袍,抓了两个总角发髻,被白世子牵在手里,看上去竟有仙人座下金童之灵俏。他跟着白世子一步步走下九嶷长阶,风华婆娑,白鸿飞天,他忍不住扭过头,想再看一眼云深不知处里的仙台九嶷。

    今夕复何夕,白云转苍刍,下次他再来九嶷,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他总会再回来的,他还要来和顾栖云喝酒论剑。

    就像上辈子,顾栖云还活着的时候,他最后几年长居淮左风雨草楼,白古道每年总要来一次,小住几日,拼一场酒醉三万里,笑浮生大白。

    白古道闭了一下眼睛,转回首,跟着白世子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老友,他日再会。

    而这时迟那时快,却忽然听得一声男童响亮的声音从远到近。

    “小楼,回来!”

    白古道的脚步一愣,猛然回头看去,见一十岁左右的男童踏着轻功而来,他张了张嘴巴:顾栖云。

    顾邈停在天门派恢弘气派的门口,他跑得太急气息不稳,脸颊通红,口气却认真到可怕:“小楼,到哥哥这儿来。”

    “是谁告诉少主的?”祁原气极甩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邈儿!”

    “师傅。”顾邈回过头,眼神雪亮出尘,就像劈开浓雾的闪电,透着不顾一切的执宁和倔强,“我不要小楼走,他是我弟弟,就该我来照顾他!”

    “邈儿,小楼跟长渊长老去昆仑,他的病才会好。你也不想他一辈子都痴痴傻傻的吧!”

    顾邈不出话了,祁原正以为能劝得动他,却听到顾邈一本正经地开口:“痴痴傻傻有什么不好,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

    他转过头,看向幼童,声音温柔极了:“小楼,哥哥会照顾你的,你过来啊。”然后他见小楼不动作,猛地又看向白世子,声音一转,变得沉静而稳重,几乎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的气势,咄咄逼人,“长渊长老,小楼体弱身娇,怕适应不了昆仑寒雪。”

    白世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幕,他勾着嘴唇无声笑了起来,声音曼曼清扬:“九嶷少主,昆仑可不止寒雪,十二宝树长青,无上宝华明玉,玉宇琼楼,飞霜仙酿,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人间小仙境。”

    顾邈神色不愉,他微微向前踏了一步,把视线又重新放到顾小楼身上,声音又像春水一样温柔起来:“小楼,到哥哥这儿来,哥哥带你去吃鲤鱼,片成脍鱼片,沾上蜂蜜,做成金丝脍缕,你最喜欢吃了对不对?”

    然而顾小楼始终不动,他低着头,甚至没有露出一个表情,顾邈的声音终于开始急躁了起来,暗含着某种无法发泄的痛苦:“顾小楼,你给我过来。你过来啊!”

    “好孩子,你要回去吗?你哥哥舍不得你啊!”白世子半蹲了下来,他托起低着头的稚童,让他一双红红的眼睛露了出来,“要去你哥哥那里吗?”

    白古道抓紧了白世子的衣袖,他想要与顾邈好好道别,但没想到这分别对顾邈而言却是如此痛苦的哀嚎。

    还不等顾小楼表态,顾邈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也是傻了,你是个傻子,哪里懂我说的话!”说着,他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模糊极了,似乎不小心就能被风吹散,“小楼,哥哥来接你。”

    他话音一落,脚尖点地,身影已出数十丈,不过几息之间,已经站在顾小楼面前,他去牵顾小楼的手,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脸上露出了一个青涩的笑容,像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心爱的玩具,珍之若宝的心满意足。

    祁原远远地看着,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邈牵着顾小楼往回走,才走两步却不动了,回头一看,顾小楼的另一手牢牢地拽着白世子的衣袖。

    那一瞬间,顾邈的脸色变得难看而苍白,他小心握着顾小楼的那只手轻轻颤抖了起来。

    “放开那个人,小楼,你放开他的袖子。”顾邈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手心里的小手挣扎了起来,他整颗心脏都在那刻疯狂地痛了起来,他勉力吸了口气,用最温柔的话语,轻轻地说,“小楼,跟哥哥回家。”

    白古道挣脱开了顾邈的手,他心里也是百般滋味,像酸像油在心尖上来回滚过:老友,你这何苦呢!

    顾邈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半天后竟然低声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哭泣的破碎:“小楼,我照顾了你两年,你今天是不要我了吗?”

    白古道低着头,他有些心虚地不敢看顾邈此刻脸上的表情,上辈子顾小楼肯定没有被白世子带去昆仑,我今天这个选择,到底对老友而言算什么?

    “我顾邈自出生以来,从未对人如此掏心掏肺,我把你当世上最亲近的人,我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你痴痴傻傻的时候,我喂你吃过饭,给你换过衣服,抱着你走过路,你要杀我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伤你一丝一毫!”

    “你跟我回去,我依然把你当成弟弟,照顾你一辈子。”顾邈抬起眼睛,那双黑得透彻又亮得惊人的眼珠子,像两只弯弯的摄人心魄的钩子,直直地看向顾小楼,“你要是跟着他走了,那就不是我的小楼了!”

    白古道听了也是难受,他想说,等我从昆仑下来,也不装疯卖傻了,咱两兄弟喝酒吃鱼赏花论剑不好吗?何必非要在这一个刻争个头破血流啊!

    正如顾邈不懂白古道的想法,白古道也不能理解顾邈此刻的心思。

    他们相知相交在十多年以后,那时候的顾栖云,那时候的白古道,在那样斑驳瑰丽的江湖之中,才有了那一段肝胆相照生死不论的友情。

    而此刻,不过是一场鬼神作弄下的笑话,让他们整整提早了十年就相遇,相识未相逢,相知是他年。

    顾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慢慢地后退了一步,眼睛恨得发红,苍白的嘴唇细细地哆嗦着,说出的话都像是某种小兽受伤时的哭泣,带着不顾后果的愤怒而哀嚎:“我知道了,你不是我的小楼,你跟他走吧,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没有小楼了,永远没有小楼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顾小楼!”

    白古道微微仰着头,他感到九嶷湿润的云风在耳边吹过,就像一场被吹散得支离破碎的美梦,他在心里想:

    我是白古道,不是顾小楼啊。

    顾邈,你的顾小楼,一年前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不哭,站起来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