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7/2016

墨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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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ri,凌晨。

    墨寒:今天是香港回归ri。那时候我八岁。

    我在一条公路上现身,距离那块大约两百多米远的地方。我觉得很糟糕,晕眩,直想呕吐,于是我坐了几分钟,好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是夏天,但我却感到一股寒冷充斥着整个身体……天空变得yin沉,我整个人被遮掩在公路旁一片高高的枯草中,草叶割破了我的皮肤。过了一会,我好些了,四周雅雀无声,我便起身,来到空地上。

    我将偷来的衣服扯了扯,坐在了下来,倚着背后的小石墩,默默地等待着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一切。那将是我曾经的噩梦。

    ……

    “妈妈,爸爸今天为什么没来?”

    “他有事呢!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那时候你就能看见他了。”

    “妈妈,教我唱歌……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歌唱家。”

    “可以啊!来跟着我唱。”妈妈一边微笑的唱着歌,一边开着车。

    九岁的我跟唱了许久,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妈妈,我唱不好。”

    “挺好听的啊!儿子。”妈妈看了后视镜一眼,我冲她笑了笑。

    我说:“我唱歌又不像你,你唱的才好听。”

    “当然啦!儿子,你唱歌应该像你自己才对。”

    “爸爸说我跟他一样,都是五音不全。”我的声音有些低沉。

    “别听他胡说,爸爸是在跟你开玩笑呢!”妈妈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我喜欢你的声音,我和你爸爸都喜欢你的声音。对了,你不是会唱《timetosaygoodbye》吗?唱不唱?我知道你这个唱的好!来吧!”

    我轻轻一笑,妈妈起了个头,我连忙跟上,其乐融融。

    汽车已经行驶至郊外的公路。突然,原本应该是平平安安交错而行一辆极速大卡车,突然不知为何车轮飞了出去,整辆车突然直接向我们这一辆车侧滑过来。

    ……

    我站起了身,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因车轮丢失而侧滑至旁边一辆小吉普,将其前座整个压了下去。小吉普的尾部翘了起来,里面有一个小男孩正在尖叫。

    心瞬间纠起,我快步跑去,将小时候的自己救了出来。

    “不,妈妈……”他大吵大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墨寒,墨寒!”我双手紧紧的扣住他的双肩,以防他因情绪过于激动再次蹿进已经起火的汽车中。我安慰道:“你也无能为力的。听我说,听我说。”

    过了许久,他终于安静了下来,我这才继续开口,“我没有多少时间,你当时坐在车里,车被压扁之时,你突然回到了家,所以,你看到的那一幕是两周前的景象。你看到了你自己,看到了你爸爸妈妈读故事给你听,而待结束之后,你又穿梭了回去。”

    我半蹲了下来,深深的看着他,“你穿梭了时空,知道吗?正如我穿越了时空来见你一样。我就是你,墨寒,明白吗?我是长大后的你。我们是同一个人。”顿了顿,摸了摸他满是大汗的脸,擦了擦,“我知道这很难解释,但有天你会明白的。”

    “那你为……为什么不救妈妈?”

    “我试过了,无论我怎么做,她总是会丢下我而去。你知道吗?我还了她无数次去世的场景,我害怕了……历史真的是无可改变的。”我刚说完这句,突然就有人大叫了起来,我紧接着说:“来不及了,我现在要走了。但你不必害怕,墨寒,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我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作为告别。随即,一阵微微的刺痛传来。

    二零一六年二月五ri。

    墨寒:我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裤和的上衣。我应该是个快乐的人。这个夜晚,在酒吧里,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从酒吧的凳子上瘫倒在地,最后在医院里以洗胃而告终。

    我静静地坐着家中的床上,回想我的妈妈。那些被腐蚀的记忆,让人啼笑皆非。如果一定要从童年算起,妈妈在我的印象中早已暗淡,只有极少数的特别时刻,才会在脑海里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次是我五岁时听她在歌剧院里演唱,记得老爸当时坐在我身边,第一幕结束时,他微笑着仰视妈妈,激动万分,因为妈妈的表演大受欢迎。还有一次在客栈里,我和妈妈并排坐着,观看老爸如何与客人聊天,并安慰他们的情绪,爸爸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我记得有一次他们允许我留在海滩上一同参加他们的篝火晚会,并为所有客人背诵诗句,最后我还咧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我那年四岁,表演结束后妈妈过来一把抱起我,亲吻我,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她那天涂了深sè的口红,我还坚持要留着她的唇印去睡觉。我记得有一次她坐在花圃公园的长椅上,老爸在一旁推着我荡秋千,她的身影在我眼中来来回回,时近时远。

    我时空穿梭的时候,最jing彩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有机会回到妈妈还活着的那些ri子。甚至有几次,我还亲口和她说话,简短的对话,比如:“今天天气真糟,是么?”我在地铁里为她让座,跟她去超市,看她演唱。我在老爸至今还居住的海边别墅附近转悠,看他们俩,有时他们会带上儿时的我,一起散步,去餐馆吃饭,或者看电影。他们正是一对优雅、年轻、才华横溢的恋人,无限的世界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犹如快乐的云雀,沉浸在好运和喜悦当中,熠熠生辉。我和他们彼此照面的时候,他们会朝我招招手,以为我是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喜欢出来散步,发型有些怪异,而且年龄时常奇怪地变小变大。有次我依稀听见老爸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为何老爸从来就没有察觉到,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这个经常出没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我终于目睹了我和妈妈在一起的ri子:现在她怀孕了;现在他们把我从医院抱回家;现在她推着婴儿小推车带我去公园,她坐着背乐谱,她一面柔声哼唱,一面摆出各种手势扮鬼脸,朝我摇晃着玩具;现在我们手牵手,欣赏着小松鼠、汽车、鸽子和任何会动的东西。她穿着棉外套,七分裤搭配平底鞋,那乌黑的头发映衬着一张引人注目的脸,饱满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丽的短发。因为妈妈是公众人物,所以有时候甚少出门,老爸则是一如往昔的高大清瘦,爱穿休闲服,爱戴帽子。惟一有区别的是他的脸,那是一脸的满足。他们时常互相靠着,手拉手一同漫步。海滩上,我们三个人戴着同一系列的墨镜,我还顶着一只可笑的蓝帽子。我们涂上防晒油,躺在太阳下面。我们喝着椰子汁、可乐,还有山兰酒、香兰酒。

    妈妈的幸运星正冉冉升起,她师从名门,在她们细心的引领下沿着成名的道路不断前进;她演了一系列独具光芒的角sè,在抒情歌剧院演出时引起了当时众人的注意,她在电影里也大放光彩。甚至国外的公司也注意到了她,不久我们便开始周游世界。我们去伦敦,去巴黎,去柏林,去纽约。现在还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酒店和飞机。电视里转播了她在běi jing大剧院的演出,我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曼西看的,当时我八岁,瞪着黑白的小屏幕,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妈妈。

    歌剧院八六年至九六年的全国巡回演出结束后,他们打算搬去维也纳。老爸也打算卖掉客栈陪母亲一起。那时候只要电话铃一响,不是妈妈的经纪人刘莎阿姨,便是某个唱片公司的人……

    我听见了走向卧室的脚步声。我知道,是麦小洛。

    她张开双臂冲过来,激动地扑在了我的身上,“你终于醒了。墨寒!”她说,“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吗?”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她的欢乐和活力驱散了我低落的情绪,不过那种伤感和失落并没走远。我把手指伸进她的发间,用手掌轻轻的挤了挤她的脸蛋,我忽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麦小洛注意到我无jing打采的沉默,“是因为碰见了什么事吗?”

    “嘘,别做声。”我搂着她的肩,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我和你说过我妈妈的事么?”

    “没有,从小到大一直都没说过。”麦小洛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她总是渴望了解任何和我家庭有关的事情。

    我们每人吃了一块曲奇饼,“嗯,很久以前,我的妈妈,当然还有老爸,他们深深地相爱,后来有了我,我们非常非常快乐。他们的事业都很成功,尤其是妈妈,非常出sè,我们常常一起周游世界,住遍各国的酒店。那一年,香港回归了……”

    “一九九七年。”

    “嗯……我妈妈是个焦虑的司机,她痛恨高速路,痛恨开车,除非有很正当的理由,否则她是不会开车的。那天,我妈妈表演结束,她开着车载着我回家。爸爸因为有事,所以就没来。总之我们上了车,我坐在后排,也系上了安全带。我们出发了。我们终于穿过住宅街区的迷宫,上了高速路。那时已经过了高峰段,我们移动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时二十五到三十公里。可就在与一辆大卡车快要交汇的时候,那辆大卡车的轮子突然掉了,整辆卡车都向我们压了过来。妈妈猛踩刹车,并打方向盘,可丝毫没有作用。整辆车都朝着我们压了下去。”

    麦小洛紧闭双眼,“不!”

    “是真的。”

    “但你也在那儿的……”

    “是的,可就在激烈碰撞的时候,我是说就在刚刚撞击上的时候,我跑掉了。”我点了点麦小洛的鼻尖,“jing察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车里:座位上、地板上,可是我却赤身**地站在道路一旁。”

    “你时空穿梭了。”

    “是的,我确实时空穿梭了,”我们静默了一会儿,“这只是我第二次时空穿梭。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着我们的车子撞上那辆卡车,下一秒我就在医院了。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

    “怎么……你为什么会时空穿梭?”

    “压力……完全的恐惧。我想我的身体玩了它惟一会玩的把戏。”

    麦小洛转过脸来看我,忧伤而激动地说:“那么……”

    “是的,妈妈死了,而我没有。我们的车头缩成一团,方向盘的驾驶杆穿过妈妈的胸口,挡风玻璃早就没了。卡车司机也撞死了。后面瞬间也是乱成一团。与此同时,我不在事故现场足足十分四十七秒,我不记得我去过哪儿,仿佛只过了一两秒的间隙。交通全面瘫痪,救护车从三面赶来,半个小时后才到达现场,医生们只能徒步奔跑。”

    “可是——墨寒,你那时——你说你记不得当时的情况。你怎么能够知道得这么详细?十分四十七秒?不多不少?”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找一个最佳的解释方式,“你学过引力,对吗?某件物体越大,它就有越多的物质,也就能产生越强的引力,它能吸引比它小的物体,然后小物体就绕着它不停地转,对吗?”

    “对……”

    “我妈妈的死……那是最重大的……任何事情都围着它转呀转……我时常梦到它,我也总是时空穿梭去过那里。一次又一次。如果你也能去那儿,能在事故现场逗留一下,你就能看见每一个细节,所有的人、车、树,还有天气——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真切地看到每一样东西,你就会看到我。我在汽车里、灌木丛后、桥上、树梢间。我从各个角度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甚至亲自参与到其中:我阻拦妈妈上车,可是无论我怎么拖延,总是会准时出现车祸。甚至我将妈妈绑了起来,但我第二天将她放了之后,她依然会出现车祸。我去附近的一家加油站给机场打电话,要他们用广播通知我的老爸立即去医院。我坐在医院的等候室里,老爸一路跑来找我,他的脸sè看上去仿佛受过重创似的灰白。我沿着公路走,等待幼小的我随时出现,我把一条毯子披在我瘦弱的肩头,我看见我那张幼小迷茫的脸,而我想,我想……”我已泪流满面。麦小洛抱紧我,我靠在她马海毛绒衫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墨寒?”

    “我想,我也应该一起死的。”

    我们相拥着。我逐渐控制住自己,麦小洛的衣服被我弄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麦小洛。我并不想把这么多悲伤强加给你。我只是觉得……很艰难。”

    “哦,墨寒!有我陪你呢!虽然你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然后就消失了。但如果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你的生活,那样你看上去就更……真实了。就算是可怕的事情……无论你讲多少,我都愿意听。”

    我轻轻的笑了笑,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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