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惊心

异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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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初刻,一轮半圆的月,遥垂天边。另一半像是被黑sè的天幕蓄意遮挡了一般,不现圆满。通往凤州刺史府后宅西侧的街巷里铺着的月光,没有因月残而黯然,反而益发的清明净透。一块块错落的青石地砖,在如斯月光的渲染下,明如银铸。

    街巷深处的暗影里,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伴着清脆的环音,有节奏的敲碎了夜的静谧。片刻后,伽摩耶走出了黑暗,斜披在身的金丝八宝袈裟,瞬间被月光染出了几分朦胧的璀璨。

    他的神情很凝重,甚至暗藏着几分怒sè。所以,手里的琉璃包金六环锡杖落地时,带着几分沉重的力道,震出的环音像是在宣泄某种看不见的情绪,异常醒耳。

    踏着似水银光,他来到刺史府后宅的西墙外,这道墙正是挽香轩的西外墙。他缓缓抬首,举目望着红sè的高墙,冷冷一笑。

    昨夜,他聚念成影,前来窥探青莲的记忆。想通过她的记忆,搜寻他要找的人。没想到,竟然被一个拥有三千年道行的灵畜,打散了他的念影。他并不惧怕昨夜偶遇的那个灵畜,反倒是对她充满了好奇。因为,这样一只千年灵畜,不会无故出现在挽香轩里。只是,念影被破,七ri后方能重聚。他,等不得。

    于是,他飞身一跃,踏墙而入,仿如一道流动的光影,稳稳的落在了挽香轩的小院里。

    立在宁寂的院落中,他沉着一双琥珀冷眸,望向东厢那两扇紧闭的镂花朱门。眼神虽冷,心里却翻滚着难以抑止的情cháo。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离她很近了,也许,她就伫立在朱门后,含着曾经的仙般笑貌,静静的等待着他。

    抬起脚,踏着迷离于院中的山石花影,他缓步走向东厢。今夜,他要亲入青莲的意识海,去寻找她的踪迹……

    “果然是你……”一声冷峻而沉迟的声音,乍然响在伽摩耶的身后,他不由的驻下步子,缓缓回首,看到黑衣黑面的玄魌斜握龙珠赤焰枪,立在挽香轩的一面高墙上,俯视着他。手里的金枪,在月sè中折shè着一溜明光,暗纳杀气。

    片刻前,暗阵西侧的画符鹅卵石从铜钱柱上落下,静坐养神的玄魌,便冲出厢房,一路走檐踏墙而来。当他看到伽摩耶时,心里竟然有些释然。

    伽摩耶转过身来,仰望玄魌,眼神颇为复杂。良久,他的嘴角溢出一抹诡谲的笑意,笑意里,即有冷冷的恨意,亦有如愿的快意。他缓声道:“没想到,小小一个凤州城,竟然盘龙卧凤。如此,我便不虚此行了。”

    玄魌冷哼一声,伸出剑指,橫指伽摩耶,怒道:“你一路行来,杀人害命,真不知道,你有何颜面披这一身佛衣。”

    伽摩耶微微垂目,望着自己的一身佛宝,yin笑一声:“这是天赐的贵体,不为我所用,为何人所用?”

    玄魌不由的双眉一紧,历声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因何祸乱中原?”

    伽摩耶满目轻蔑,笑道:“原以为夷龙的后代,定是人中之龙。没想到,连我的来历也看不出来。可见,天人再强,与凡女育出的后人,不过如此。”

    此语一出,惊了玄魌的心。他不由的愣在高墙上,死死的瞪视着伽摩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竟然从这个邪物的口中,听到了父亲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一般横亘在他的心中,每每有人提起时,心中便隐痛不息。

    伽摩耶仰首干笑了几声:“你父亲原也不是什么磊落之辈,你的手段怕也光明不到哪里去,何必在此五十步笑百步?”

    听到伽摩耶如此奚落于他,甚至嘲讽他的父亲,玄魌怒从心起。他心念一动,龙珠赤焰枪上已经燃起了上明真火,熊熊红焰,一如他心里的怒火。

    “我的父亲,岂容你这等邪物亵渎?”一声历喝掷地有声,他以迅雷之速,持枪飞身,直刺伽摩耶而去。

    面对如此的神兵利器,伽摩耶却面不改sè。带着一脸不屑的笑,单足点地,轻盈飞身,向后方退去。一双静眸,凝视着枪锋从眼前三寸开外掠过,洒出的红sè烈焰,散于眼风中。

    一枪刺空,玄魌旋枪再刺。火sè金枪在夜sè中婉若游龙般烁破了夜的幽暗与微凉,直刺伽摩耶的中路。这一枪势如疾风,角度刁钻。

    伽摩耶不急不躁,暗隐笑意的眸中,忽地闪过一道雪光,一缕游丝般的白sè灵光,从他的天灵之顶窜出,聚起一股强烈的气劲,抵挡带火刺来的枪锋,竟然顶的玄魌难以行枪深刺。有灵xing的金枪,不安的颤动嗡鸣起来。

    有白灵为他挡下这一枪,伽摩耶从容闪身,巧然避过。乌藤斗帽下的垂铃法绦,在夜风中荡起优美的弧度,洒出一串悦耳铃音,仿如对玄魌的蔑视。

    那道白灵并不是龙珠赤焰枪的对手,在上明真火的灼烧下,光sè越来越淡。突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小院,灵光随之散碎在夜sè中。一道无辜芳灵,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如此奇门鬼术,玄魌平生未见,顿时对伽摩耶生出了戒备。心中暗思:“这邪物倒也有些手段,如此,便不能小觑于他。”

    于是,他收枪而立,沉着一灼灼红眸,逼视着眼前这位笑意高深的胡僧。良久,他提枪横指,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因何知道我父亲的名讳?”

    伽摩耶故作谦虚的单手行了一个掌礼,沉着一双yin鸷的眸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想要知你想知,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说完,转眸望了一眼东厢,似有隐隐的失落。

    但是,仅此一眼后,他便飞身而起,翻墙踏壁,有如疾风一般,化作一道难以辨认的模糊身影,向南而去。

    玄魌神情一凛,将金枪化为金光收入盘龙冥印,暗提真气,踏地而起。就着凤州城里起伏连绵的千家万户,飞檐走壁,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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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道如疾风般飞离的身影,没有逃过夜灵的紫眸,她立在还未灭逝的六环法阵中,心头一紧。骤然伸手横指,急声道:“胭脂,你看!”

    粉云匆匆从空中降下,还未化出人形,声音已出:“头一道黑影,恐怕是昨夜来犯的邪物。看来,我们来晚了!”

    夜灵没说什么,蹙着两道修眉,急步走向东厢。行走间,抬手挥出一股紫烟,瞬间淹入厢内。

    推开门,她直奔内室,匆忙的脚步踏散了满室紫烟,生出一阵小风,微微荡起了黑锦斗篷。到了内室,她想也没想,一把掀起青莲床侧的花锦帘幔,心中暗呼:“莲儿!”。

    当她看到熟睡的青莲安然无恙时,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定。

    胭脂一路追了进来,看到青莲安好,长吁一口气,道:“虚惊一场!”

    夜灵手里,依旧握着帘幔,似乎忘记了松舍。一双紫眸,流连在青莲宁静的睡颜上,满目慈光。九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长大chéng rén的她,蓦然觉得,九年的悠长岁月在这一刻成为了过眼云烟。

    夜灵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没有逃过胭脂的眼睛。她笑道:“看到她,你应该相信,青莲这几年的ri子过的很平顺。孟夫人视她如已出,万般疼爱。她在孟家一直是无忧无虑的。”

    夜灵蓦地幽幽叹出一口长气:“无忧无虑正是我所期盼的!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怕见了就放不下。”

    胭脂摇头到:“我怎会不懂,可是,你又何曾真正放下过?有时候,是你自己想不开。平ri无事时,来看看她又有何妨?”

    夜灵摇头叹道:“人鬼疏途,本就各行两道。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去扰乱她的安稳人生?”

    胭脂却神情一紧,急声道:“如今,不想也得想了。那个邪物,必是冲着青莲来的。”

    夜灵猛然抬眸,眼神中暗凝坚毅之sè。她望着胭脂,焦声道:“不行,此邪物不除,难保莲儿太平。”说完,顿了顿:“劳烦你在此看护莲儿,我去寻那邪物。只是,不知方才追出去的那位黑衣高人是谁?”

    胭脂道:“且不要想那么多了,寻到他们,自见分晓。”

    夜灵点了点头,抬脚就走。

    胭脂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一只手,将她扯住。水光杏目里满溢关切之情,望着夜灵暗纳焦急的脸,柔声叮咛:“此去,要小心行事,如若遇上难缠的,也不要逞一时之强。”

    夜灵淡然一笑,伸手拍了拍胭脂的手背,轻声道:“放心。”

    说完,六环法阵一明一灭,人已离去。

    怅然的望着紫光法阵的明灭之处,胭脂满怀忧虑。她缓缓回过头,帮青莲掖了掖被角,轻身坐在床边。

    抬起手,胭脂摩挲着青莲的甜美睡颜,感受着她的绵软气息在指间穿流。良外,胭脂悄声自语:“也不知,是你那一世修来的福,能拥有夜灵如此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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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州城的南郊,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迤逦于苍山下,被当地百姓称为千杨圃。

    此时,幽月高照,万星共烁。只是,从墨sè天幕上倾泻而落的似水银光,怎么也染不透重重树影。越发显的千杨圃林深静谧,似有许多难测暗隐其中。

    玄魌一路追到这里,因急耗真气,已觉疲惫不堪。然而,当他看到伽摩耶的暗影,沉入重重林海时,想也没想,穿林而入。

    一阵又一阵裹挟着秋寒的劲风,吹动了千枝万叶,簌簌而鸣,乍听起来,仿如夜鬼嚎哭。

    玄魌迈着沉缓的步伐,万分jing惕的行走在幽林深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伽摩耶就藏在某棵树后,暗自窥视着他。

    于是,他扬声喝道:“如此的畏手畏脚,难道你是怕我不成?”

    然而,他的一声激将,却换来了一阵迷离如烟的白雾,水一般缓缓浮流而来,淹没了整片树林。

    望着这些障眼的白雾,玄魌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语毕,挺身而立,手成剑指,橫于胸前,暗自聚念。心中思道:“你不出来,我就逼你出来!”

    黑sè面具下,他双眼圆睁,红sè瞳眸里,闪烁着凌烈的劲光。脚下,上明真火徐徐燃起。片刻后,骤然燃成一个太极火环,紧贴地面,缓缓向四周延展烧去,化尽了所有的白雾,却未伤及一草一木。此术名为上明太极火阵,是他这几年悟出的一个阵法,威力虽猛,却十分耗费法力,念力。

    渐渐的,明艳的火光如海,照亮了整片幽林。令那些可以藏污纳垢的影影绰绰,消失在一片明光中……

    一个身披金甲的威武男子,步态从容的穿过重重火影,悄然来到玄魌身后,驻下了步子。他,凝着一双幽深的红sè眼眸,静静的注视着五步之外的玄魌。良久,开口唤道:“魌儿……”

    这个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令玄魌心头一颤。他猛然转身,看清眼前人时,一脸的惊愕和不解。

    男子笑了,笑意温和,有如一缕chun风拂面:“魌儿,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之时。”

    玄魌微微侧首,依旧不语,眼里的戒备没有消尽,心却越跳越快,澎湃着难以抑止的狂cháo。

    男子见到玄魌不认他,凄然一笑:“也不能怪你,我离你而去时,你只有周岁,如何能记得我?”

    此语一出,玄魌的身子猛然一僵,震惊不已的望着眼前这位相貌奇俊,仪态轩昂的男子,一时间失神失语。

    男子微微沉吟了片刻,笑问:“你母亲,她还好吗?”说完这句,他话锋一转,似有神伤的自语道:“不,她一定过的很不好。我去了,留下她独守残年,这一切本该由我来承受才对。”

    玄魌这才醒过神来,却又有着如仿若梦中的感觉。他试探着唤了一声:“父亲?”

    这一声略显茫然的呼唤,令男子的神情微微一滞,眼里蓦地泛起一层欣慰的泪光:“魌儿……是我……”

    玄魌大惊,不由的仔细端详着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的,他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红sè眼眸,眉眼脸庞的轮廓也是十分相似。他不是夷龙,又是何人?

    骤然间,玄魌热泪盈眶,箭步上前,单膝跪下,含着似喜尤悲的泪音唤道:“父亲……”

    夷龙微微笑着,伸手将他扶起。望着他那张黑sè面具,叹道:“何必如此?”说着,抬手摘下面具,随手丢弃于厚厚的落叶中。

    眼前,是玄魌的泪面,却笑意殷切,夷龙似有安慰的说道:“果然如我所想,相貌、气韵均有天夜叉风骨,是个好男儿。”

    此时的玄魌,有万念翻滚于心,又有万语哽咽在喉。搜心索肺了一番,只吐出一语:“父亲,儿想你……”

    夷龙神情一悲,颔首道:“我明白!我虽不在人世,但是,你们母子,始终是我放不下的牵念……”

    玄魌心中一急,追问:“父亲,长别之后,您究竟去了哪里?这些年,一切安好吗?”说话间,伸出双手,死死的抓住夷龙的双臂,生怕一松手,他便是一场奇绝的梦。

    夷龙淡然一笑,缓缓抬起一只手,按在玄魌的心口道:“只要是六道中修为不圆满的众生,死后,都会去往幽冥,那是极苦的地方。”说到这里,他的笑意突然诡谲起来,yin声yin气的说道:“你何不去幽冥看看?只要去了,我们父子便不会yin阳相隔了……”

    骤然间,玄魌神情一变,似有万般痛苦,难以承受。因为,夷龙的一只手,有如一块千斤之石,按死了他的心门,一股极为yin寒的气劲,顺着夷龙的手,流入了他的心,并沿着筋脉,游走于周身。

    玄魌觉得自己仿佛瞬间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海,那股气劲犹如一根根尖利的冰针,肆意穿刺在他的体内,令他周身剧痛,动弹不得。但是,他却强忍苦楚,沉着满目的疑惑和哀伤,不甘的问道:“父亲……你这是为何?”

    夷龙笑的益发yin狠,似乎很受用玄魌此刻的痛苦不堪,和无法挣扎的绝望:“一直以来,你不是想见父亲吗?我只是成全你的心愿而以。”说完这句,他仰首长笑,笑声癫狂而森冷。

    如此怪笑,混杂着玄魌的痛苦呻|吟,一声声回荡在幽林深处,闻之令人惊心。

    被重音振落的片片枯叶,蝶一般零落在二人的脚下,悄然染上了一层白sè的霜花,泛着淡如烟尘的寒气。

    梦终归是梦,再美好,也会被残酷的现实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