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在劫中

异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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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的秦候府,淹没在一片灯海中。

    一盏盏红绢风灯,高挂在回廊中、飞檐下。将带着喜庆的缱绻之光,染入若大候府的每一个角落。喧嚣的光影,终于驱散了盘踞多年的寂寥。

    秦候府东正堂里,数十盏金云红烛高照着一桌丰盛的酒宴,这是专门为秦雄准备的接风家宴。虽然是宴,入座的人屈指可数。

    主位上坐着的,是虬髯花白却jing神矍铄的定远候秦煦。左手次位是久未归家的秦家二公子秦雄。荣安郡主坐在右手次位。还有两位外客,一位是秦煦的幕僚亲信:张知远,另一位是秦雄手下的副将,也是沙场上的生死兄弟:刘启丰。

    许是这一宴有荣安郡主这位皇亲相陪,两位外客拘束于她的身份,不敢造次。秦煦见宴上气氛压抑,朗声笑道:“怎么,我秦候府的酒菜就这么没有滋味,竟然都不动筷子,难不成,要去酒楼设宴?”老候爷的声音异常浑厚,回荡在空广的大堂中似有回响。这样的声音仿佛在向众人暗示,他人老身不老,大有中气在胸。

    秦雄听了,忙举起双耳银花酒杯,起身而立,笑道:“父亲,儿远在边城,难在膝下尽孝,如今圣上开恩,准我回凤州照顾一家亲眷,这杯酒,先敬圣上。”说完,仰首一饮而尽,动作利落,大有男儿豪气。

    此语一出,宴上的气氛大不相同了,在座者无不举杯同饮,以敬皇恩。

    秦雄再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向秦煦,神情肃穆:“父亲,儿自知不孝。但,自古忠孝难两全,还望父亲原谅儿常年在外,无法归家照顾父亲周全之罪。这一杯,儿敬您。”

    秦雄的一番自罪,令在坐者无不唏嘘。秦煦戎马一生,心坚意硬,此时也颇为感动,眼中竟然微有水光,他举杯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嘛,何罪之有。”说完,饮下了这一杯。

    秦雄笑望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心里高兴。只不过身为将帅,早已将世俗的温情暖意从脸上抛去,埋入心底。这一点,他最懂他的父亲。陪饮后,秦雄再斟一杯。这一杯举向了荣安郡主,他的声音蓦地一柔,轻声唤道:“嫂嫂!”

    自入宴以后,荣安郡主那略显迷蒙的眼风,已然不知有多少次扫过秦雄的脸。这张酷似秦英的脸庞,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尖上,隐隐约约的痛着。但是,她不能将心里的暗伤流露在已然泛白的脸上,只能强颜欢笑,默默举杯,亲切的唤道:“小叔!”

    笑虽然在脸上,眼里的黯淡却没有逃过秦雄的眼睛,他何尝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自从嫂嫂嫁入秦家,向嫂嫂问安的次数,伸出一掌都难以数全。如今我回来了,必会有所担当。从今往后,就让我这个做兄弟的替哥哥照顾嫂嫂的生余。”说完,自己先饮了。

    这本是一场家宴,看似喜庆的背后暗自浮动着一抹哀伤。哀伤之源,就在一张空落落的椅子上,这张椅子紧挨着荣安郡主。她轻轻转眸,望着椅子上冰冷的红花锦垫,凄然一笑。将手里的酒杯略举了举,以示礼节,随后,神情黯然的仰首饮下。

    辛辣的酒,穿喉而过,一路灼烧而下。这一刻,她觉得在自己莫名恍惚起来,这种恍惚就像酒醉一般。

    宴间,男人们自有男人们该说的话,大到朝政战事,小到家事人情。秦煦、秦雄、张知远、刘启丰四人聊的异常投机,时有酒杯相碰和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寂以久的若大厅堂里,慢慢淡化了方才的压抑和感伤。原来,众人心中的对秦英的追思之伤,被沉淀之后,最终的去处,依然是荣安郡主的心。

    这一宴的主角,原本就不是她,是坐在她对面的秦雄。如今,他已是个剑眉星目,身姿伟岸的立地男儿。今夜,他虽然褪去戎装,穿着一身浅青sè如意纹细锦袍衫,一副家常打扮。一言一行依旧是沙场将士的风采。这种风采,秦英的身上也有。

    悄然间,自斟自饮的荣安郡主,已然醉意微醺,眼前的秦雄,在一室灯光中渐渐模糊起来。看着这样一抹身影,郡主暗自唤道:“夫君!”只是,这一句,谁也没有听见,因为,这是她的心声而以。

    贴身的红衣婢女见到荣安郡主有些醉意,暗自担心她失仪,便替她向宴间众位告离,扶着她回房去了。

    小东院里,小东厢,早已是一片明光似水,流动在一室陈设上。回房后,荣安郡主强意退下了所有下人,将房门紧闭,锁出一个人的世界。

    她踉跄了几步,晃到内厢里,软软的倒在合欢床上,凝着一双空洞的眸子,望着绣满鸳鸯的芙蓉锦帐愣神。这一副帐幔已经很旧了,但是她舍不得换下。自成婚以后,这副帐幔默默陪伴着她的每一个夜晚,见证过她与秦英的恩爱缠绵,也见证过她那无处可诉的寂寞凄凉。

    眼中,一滴泪水无声滑落。然而,这一滴泪水,却带出了更多的泪水,从空无寄望的眼中源源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和身下的锦褥。只是,这一哭更是催发了酒水的后劲,她渐渐合上了酸痛的眼,似有不甘的睡去了……

    眼前是一片荒凉yin森的景。

    即将沉落的夕阳,将一片无奈的余辉洒下。无数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各处,绵延于远方。随处可见的残破战车上,亮着没有燃尽的战火,在风中摇曳着红光。偶有气息未绝的战马,躺在洒满鲜血地上凄凉嘶鸣着。

    几面倘未倒下的残破战旗,已经被无数将士的鲜血,染出令人心伤的斑驳。残旗随风摆荡,猎猎展卷中,唯有一个黑sè的秦字,依稀可辨。

    一脸惊恐的荣安郡主,提着裙裾行走在群尸间,素白的裙边已经被地上血液,染成了深红sè。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当她走到一面残破的战旗下时,仰首望着旗上的秦字,陷入了沉思。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层淡灰sè雾霾,水一般流动着,似乎要将曾经的浴血厮杀,淹没在虚幻,化为虚无。

    她本就怀有恐惧之心,看到雾如cháo水般向她涌来,愈发害怕。于是,慌不择路的踩过满地橫尸,漫无目地的行走着。她很想离开这里,却不知该如何离开这里。只能眼看着雾霾越来越重,渐渐淹至膝下。

    就在她彷徨无措时,一声马嘶,穿风越雾,荡在她的身后。蓦然转首,却是一位身披金sè铠甲的将军,骑着一匹黑sè战马,立在一轮如血残阳下。那一身威仪气韵,她似曾相识。定了定神,她笑了,他正是她思念至深的夫君:秦英。

    他的出现,安下了她所有的彷徨。提着裙裾,她忘情的向他奔去,脚下的雾霾被裙风划破。与此同时,他也打马飞驰,一路踏雾生风,来到她的身侧,骤然伸出一只jing壮手臂,将她拦腰抱上了马,拥在怀里。

    残阳下,久别的两个人,紧贴彼此,供御一马,向雾霾深处奔去。

    她转过头,望着他,见他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含着动人的笑,垂目回望她。她唤道:“夫君……”

    他柔声一语:“什么也不用说,我全都明白。”

    她怨道:“不,你不明白,我有多么想念你。但是,我有皇命在身,生死竟然由不得自己。否则,我早已随你去了。”

    他笑意渐深:“我明白,所以,来接你。”

    她笑了,有如chun花绽放。

    渐渐的,雾霾如海,吞噬了两人的身影,再无踪迹可寻。唯有一轮残阳,孤寂于天边,好似一只圆睁的血眼,垂下似泪残光……

    小西院里,盘坐在香云中的伽摩耶,缓缓睁开了眼。琥珀sè的眸子里,闪动着前所未见的满足。随后又变成一抹邪佞的笑意,如黑蛇一般盘踞在深瞳里。他终于夺取了荣安郡主的芳灵,如愿以偿的平息了翻腾在心中的魔yu。

    晚风吹拂着院中海棠,繁茂的碧叶在月光下翻滚着碧浪,似有诉不尽的余伤。小东厢里,光影如常,僵在荣安郡主脸上的那一抹苍白笑意,竟也是如此的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