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相思难度

异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歪歪文学 www.yywx.net,最快更新幽冥鬼判最新章节!

    平等寺始建于隋初,曾为一代名刹,出过不少倍受后人敬仰的高僧。后因经历改朝战祸,几乎毁尽。然而,大唐的敬佛之风,成为平等寺的一道护寺宝符。近一百年来,无数大善客捐钱,捐建,逐渐恢复了这座古刹昔ri的荣光。

    一阵节奏舒缓的暮鼓之声,悠扬于茂林之间,追随着深秋的风,划向天际。天际,一片浑黄的天光,从西边降下,洒在巍峨的山门上。黑锦素篷马车从远处驶来,辗过这片残光,稳稳的停在山门外。

    一位红衣婢女从车前端下一张描金刻花马凳,放在车篷一侧,不远不近。另一位红衣婢女,伸手扶着荣安郡主踏着马凳,款款下车。

    早有几位僧职颇高的主事僧人,整装塑礼,立在山门下迎接。其中,一位相貌祥和的中年僧人,见到郡主到来,这才安下心来,面含笑意,合掌高宣佛号:“郡主一路劳顿了。后舍已扫净了一院小宅,还是曾经的故处。”

    这位僧人法号从清,对于荣安郡主来说,亦是故人。三年前,就是他亲手将秦英的接引灵牌安放在地藏殿的灵龛(注释)中。郡主见到他,分外亲切,笑道:“有劳从清法师了。”说着,一行人踏着洒满浑黄天光的石阶,从一侧偏门进入平等寺,绕过重重殿宇,直往小宅而去。

    一番安顿之后,夜sè已然垂下,一轮即将圆满的玉月,遥垂天际,与众星一起,放shè水样银光,仿如一卷淡而薄的白纱,铺展于墨sè夜空中。

    只可惜,月圆人不圆。

    一身素白的荣安郡主,洗尽尘妆,落尽华饰,独自跪在空旷幽寂的地藏殿里,面对着秦英的接引灵牌,默默流泪。此时的地藏殿里,千盏jing致小巧的鎏金莲花长明海灯,一个一个燃在依墙而制的大小灵龛里,守护着各自的一方英灵。单盏海灯光明孱弱,千盏海灯却凝聚起一片柔和的华光,照的这方殿宇仿如明昼。

    光下,荣安郡主秀美的脸庞有些苍白,甚至有些憔悴。她手捧《地藏本愿经》,举至额前,流着泪水,轻声咏诵经文,超度自己的夫君。

    三年来,同样的夜,地藏殿里唯有荣安郡主那一抹孤独墨影伴着千灯之光,摇曳在大殿的莲纹地砖上,她会咏诵《地藏本愿经》,直至天明。这一夜,是她与秦英独处的珍贵时光,以佛礼的形式,倾诉情思。

    身后,高坐在莲台之上的地藏菩萨,静默的俯视着她,一如俯视众生时的平等。

    次ri,一场秋雨突然袭来,无数红黄秋叶,随着雨水一起零落在地,平添萧索。

    黄昏将近时,在平等寺挂单(注释)的伽摩耶踏着冰冷的雨水,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地藏殿。但是,他并没有拜菩萨,径直立在秦英的接引灵牌,凝眸注视。

    这个接引灵牌,占据一墙主位,是一个用沉香木雕刻的千云描金纹灵牌。暗隐贵气的灵牌上写着:国栋怀化大将军秦英接引灵居,娘子李氏供养。

    伽摩耶蓦然淡笑,从容曲身盘坐在莲花蒲团上,闭目默声咏诵经文。殿外,雨打墨瓦,风扫残叶。殿内,香云缭绕,千灯肃穆。

    就在此时,两位红衣婢女簇拥着白衣素面的荣安郡主,前来上香。进得大殿,蓦地看到一位僧人在做回向(注释),却不知是为这满殿的英灵回向,还是单为一灵回向。婢女本想将他驱逐,却被郡主拦下,她悄声吩咐:“不可扰乱僧家做回向,你们去殿外伺候便是。”

    两位红衣婢女,低声应答,便退出大殿,守在门外,不许闲杂人等进入。

    荣安郡主悄然走到伽摩耶的身侧,无声的打量着他。当她的目光落在那身宝光流动的袈裟上时,蓦地想起昨ri在路上遇到的那位为农户做法事的僧人。她的眼里,骤然一明,流露出几许赞赏和敬佩。

    香云里,伽摩耶回向完毕,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径直落在秦英的接引灵牌上,似有叹惋之情。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荣安郡主的心里莫名一暖。原来,这位僧人是在给她的夫君做回向。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大师,因何单为此人回向?”

    伽摩耶目不斜视,沉声答道:“为众生的平安,舍身舍命,这样的人可敬可佩。”

    荣安郡主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又见他定力非凡,越发欣赏起来:“如此,多谢大师了。不知大师法的号如何尊称?”

    伽摩耶这才微微侧目,目光却落在荣安郡主那双穿着白锦高头凤履的脚上:“贫僧法号伽摩耶。”

    荣安郡主小有惊异:“伽摩耶大师,来自西域?”

    伽摩耶从容答道:“正是,贫僧的故里是龟兹国,沙雅城。”

    荣安郡主微微抬目,望向远处,叹道:“如此遥远啊。”

    伽摩耶笑道:“路在脚下,有何远之说?”语毕,缓缓抬首,凝着一双深如秋潭的眸子,若有所思的望着荣安郡主的脸。

    荣安郡主这才注意到伽摩耶竟是这等非凡的相貌,不由一怔。随即别过脸去,望着自己夫君的灵位,叹由心生:“人在世上,再远的路,也不遥远。只要yin阳相隔,再近的路,也是万水千山。”

    伽摩耶笑道:“你心中有他,便能riri相见。又何来万水千山的阻隔?”说完,缓缓起身,独自离去了。

    荣安郡主却怔在哪里,暗自体味着伽摩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良久,眼里又生出泪来。她微微转首,望向大殿外的朱漆回廊。细密的雨帘朦胧了伽摩耶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一扇朱漆月门里。

    她若有所失的悄声自语:“真没想到,竟然是一个胡僧这般懂我。”

    这场秋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夜渐深去,只见天上yin云齐散、万星璀璨。

    小宅西厢里,荣安郡主坐在一张书案前,就着两盏高灯抄写经书。一位红衣婢女,见到晚风寒凉,取来一领月白sè厚锦撒千菊纹斗篷,轻轻盖在她的肩上。

    伺候完毕,刚要转身离去时,被荣安郡主叫住。她却望着婢女的脸出了一小会神,怏怏问道:“往年来寺里看他,总能梦到他,今年不见他入梦相见,却是为何?”

    红衣婢女倒是被自家主子问往了,又不好胡说,思量片刻,轻声道:“郡主莫伤,想必将军已然往生了吧。”

    荣安郡主放下笔,立在窗下,推开一扇窗,望着夜sè中,群山有如墨纸剪影,叠嶂远去:“为什么,我却不希望他真的走了呢。如果有人通晓这冥冥中的事,引他来与我梦中一见,哪怕是最后一次,我也甘心了。”

    见到郡主黯然神伤的样子,红衣婢女心中不忍,忽然想起白天在地藏殿里与郡主相谈融洽的那位胡僧,笑道:“今ri那位西域来的僧人,会不会有这样的本事?”

    荣安郡主轻轻转首,望着一脸殷勤之意的红衣婢女,摇头道:“想必,他即便是会,也不会这样做。”

    红衣婢女不解:“怎么会呢,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度众生苦难吗?”

    荣安郡主道:“相思之苦,只怕佛法难度。”

    红衣婢女暗自一叹,走上前关上窗:“郡主既然这般明白了,为何还要如此自伤呢。将军英灵有知,也会心疼的,不如早些歇息了吧。”

    荣安郡主凄然一笑:“他若有知,应该回来看我才是……”说完,转过身去暗自垂泪。

    红衣婢女再未多言,怕再有闲言,会引出郡主更多的伤心话。于是,默然伸手扶着郡主,向内厢的卧榻走去。安置郡主睡下后,仔细的为她盖上红锦棉被,放下重重素锦帘幔,这才到外厢守夜去了。

    秋虫的残鸣,在寂静无比的后宅僧舍里,戚戚徘徊,像是生命即将结束时对诸佛的乞求,乞求来世转生,不再是一只残鸣于秋夜的卑微之辈。

    伽摩耶所在的禅房,与荣安郡主的小宅,仅有一墙之隔,这是他特意挑拣的下处。此时,禅房内的禅修木榻上,放着一只白瓷盘花香炉,燃着一卷紫云檀香。伽摩耶盘坐在木榻上,伴着时起时落的秋虫轻鸣,静望香云飘散,心里默默想着荣安郡主的音容样貌。

    这位郡主虽不施粉黛,却是个十分清雅秀美的人。只不过,她的容貌,并不是伽摩耶心中所想之物,他看重的是她身上独有的那种皇族贵气。这种贵气是一种仿如檀香的底蕴,烘托着她那份特有的内秀之风,从纤浓合度的肉躯中,无声散出,引人入胜。

    他已经窃取了三十多位女子的yin灵,却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有她这样的气韵。世间女子容貌姣美者数不胜数,唯有这般气韵,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他心里深藏的那个人。所以,那一ri,当他远远望见车中的郡主时,心里的魔yu已然蠢蠢难安了。他定要占有了这个拥有如斯气韵的芳灵,方能平息这股魔yu。

    但是,他并不急着动手。反倒是对荣安郡主心中藏着的那份男女情爱充满了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位郡主究竟对她的夫君用了几许深情?

    香云朦胧了伽摩耶的脸,他从容闭目,将自己的一念集结,从颅顶天灵处放出。只见一道黑sè的幽光,乍然闪现,在空中凝聚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墨影,似游蛇般,伴着一股不真切的黑气浮动游移。

    墨影缓缓游动着,从轩窗缝隙而出,乘着秋夜寒风,一路向荣安郡主的小宅飘去。来到西厢窗外时,稍作停留之后,奋力挤入微小的窗缝,从守夜的红衣婢女那双惺忪的睡眼下从容飘过,穿入重重素锦帘幔,到来熟睡的郡主面前。一路上,洒下的如墨黑气,一点点消散在昏黄的灯光下,没有任遗迹可寻。

    暗灯之下,这条墨影诡谲yin森,仿如一条贪婪的黑蛇,在郡主的秀额前从容盘绕,突然间,聚劲冲入额中,消失不见了。

    注释:

    灵龛:在地藏殿的墙壁上安置信徒灵位的小格子。用意是求地藏施法接引死者往生极乐世界。

    挂单:佛教名词: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把自己的佛衣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回向:是佛教修学过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修行功夫。所谓‘回向’是将自己所修的功德,不愿自己独享,而将之‘回’转归‘向’与法界众生同享,以拓开自己的心胸,并且使功德有明确的方向而不致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