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降不如度

异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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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弥漫着夜的静谧。

    一阵晚风吹过,禅院里的梧桐树叶窸窸窣窣的呢喃着细语,摇碎了月影。空也的禅房,门窗紧闭,唯有灯光从窗格里投shè出来,非要与月光交织纠缠,将空旷的院落染出一片不真切的鹅黄光sè。

    禅房里面简单宽敞,一幅深褐sè的千格纹粗锦帘幔将一个通间隔为两室。外室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内室一张禅床居中,一席竹榻在侧。其余的地方,都是格柜,里面摆满了经书。

    空也穿着一身皂sè常服,跪坐禅床,伏在一张四脚矮桌上,抄写《地藏本愿经》。经书的原本是一匣极其珍贵的贝叶经。六年前,他在长安城为德宗讲的就是此经。德宗便将大慈恩寺里的这匣贝叶版《地藏本愿经》赐予了他。

    抄经是他最喜欢的修行方式,这样做不仅可以将佛家经典代代相传,还可以弘扬佛法、度化众生。伴着一盏如豆清灯,一行行刚健有力的楷书,从笔尖落于纸上。每当他抄经时,清瘦的脸上,总是凝聚着肃穆。那双漆黑而安静的眼眸比平时明亮许多。

    时间悄然流逝,不觉间亥时将尽,空也渐感疲倦。长时间伏案抄写,令他腰背酸痛、双眼干涩。放下笔,展了展久屈的腰背,他仔细的收起那匣贝叶经放回格柜。做完这些,和衣侧卧于竹榻上,伴着静夜的风声,沉沉睡去。

    外室的檀木供案上,一盘禅香还未燃尽,缕缕香云如丝,悄然游入内室,聚散着一场梦……

    到处是化不开的浓雾,变幻着许多未知。踏着雾霭,空也行走在一片废墟中。眼前的残垣断壁yin沉暗淡、寂寥无声。忽有一阵黑风裹挟着孤魂从他身边掠过,徘徊在风中的悲鸣声,穿越浓雾,渐渐远去。

    面对这样的yin景,空也倍感疑惑。出家以来,他渐有修为,内心平静,没有任何来自尘世的挂碍,所以,很少有梦境叨扰他的清净睡眠,更何况是这样诡谲的梦境。略定了定心神,他缓步向风起的方向行去。

    一点孤光透过重重雾霭,隐约于远方,好似一盏指路明灯,幽幽然闪烁在空也眼中。他沉吟了片刻,寻光而去。穿行在亦真亦幻的废墟中,光亮渐渐清晰起来。却是一堆篝火,燃烧在一截短墙下。一位布衣和尚盘坐在地上,沉默于篝火旁边。

    他面容端庄、慈目微垂。一身黄sè的粗布僧袍似乎是在故意掩饰着什么。空也觉得他很熟悉,却又不知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起。正要开口问询时,只见他从袖里掏出一条白sè的粗布带,缓缓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这突然的举动令空也不解,他静静的看着他,暗自参揣。正在沉吟时,这位布衣和尚在空也的注视下骤然变成了一尊石像,那分明是地藏菩萨的法相。

    空下大惊,立刻跪下。凝视着菩萨双眼上的白sè布带,心里种下了一朵禅云……

    洪亮的晨钟响起,敲碎了这场梦。空也突然睁开眼睛,望着窗外宁静的晨光发愣。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翻身下榻,来到外室,跪在供案前,凝望着地藏菩萨的宝相,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

    心诚早已经备下了洗漱的热水候在门外,听到房里有了响动,轻声问道:“师傅醒了?”

    空也说:“进来吧!”

    心诚推门而入,问候一声:“师傅昨夜睡的可好?”

    空也不语,久跪于像前。地藏菩萨的金像庄严肃穆。一双半沉的眼睛,仿佛在回望空也。

    见到师傅不语,心诚立在哪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空也淡淡的说:“把水放下吧,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今ri,我要参禅,不许任何人打搅。”

    心诚放下水,走出禅房并将门带上。人虽走了,心里还挂记着师傅的早饭未吃。但是空也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搅,这其中也包括他。他呆呆的立在禅房外,暗自揣测:师傅今天是怎么了?

    空也就着心诚送来的水,净手净面后,重新燃起一盘禅香供上,禅定于逐渐笼聚的香云里。梦中的禅机好似一道迷题,令他难以参悟。地藏菩萨为何要自蒙双眼,他究竟要传什么样的法旨……

    空也把自己关了一整天,诸事不问,不吃不喝,这令心诚很担心。

    夜,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来临。空也的房中,终于亮起了灯光,却依旧没有任何响动。空也的心xing心诚很了解,越是这样,他越不能擅自进去。

    他担心师父饿着,便早早吩咐厨房备了一个食盒,拎着它等在廊下。他从酉时等到戌时,又从戌时等到亥时。双脚早已麻木,于是,干脆盘坐于廊下,闭目诵经。

    突然,一阵透骨的寒风向他袭来,禁不住打一个激灵。这才是八月天,那来的这股邪风?他回首四下张望,看到空旷的院落里,弥漫着一层诡异的紫sè雾霭。望着这层悄然聚起的紫雾,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寒气渐渐侵入禅房,令静坐的空也感到一丝不寻常。他拿起吞云锡杖,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心诚倒在廊下,却没有动他,自顾走出禅房。

    行走间,空也一步一印。脚下的紫雾,被沉稳的步子踏散后重新笼聚,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走到院中,他抬头仰望。看到星空yin沉暗淡,一弯残月穿梭在乌云中,将光明收敛,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静,极安静,静到连风都没有。空也知道,此时的化成寺已然被这浩瀚的紫雾淹没。想必寺里的僧众宿客们,都跟心诚一样,睡意浓浓吧。

    他淡然一笑,对空呵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十步之外,六环法阵亮起,夜灵站在里面,无畏的望着他。

    空也一眼便认出了她,心中疑惑。上次伤她不轻,侥幸逃脱是她的造化,却又为何自寻而来。对望良久之后,空也淡问一句:“因何而来?”

    夜灵压抑着满心深沉的忧虑,沉声道:“大师,我自知杀人嗜血是有罪的。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女儿青莲,她死的那样无辜,又有谁人怜惜,我这个做母亲不能替她受难,自愧对不起她。为了寻她,须求取您的清静肉眼,为我开启轮回天眼的法力,还望大师成全。”

    空也闻后,觉得可笑,斥道:“轮回天眼若是生在一只邪魔身上,天道何在,你当我可欺不成?”说完这句,脸露厉sè,手中的锡杖以闪电之势横扫夜灵。

    果如夜灵先前所料,空也不会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无奈之下,只得伸出一只秀足,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已飘然升空,避开了锡杖的攻击,轻盈的立于杖尖,凝着一双暗浮泪光的紫眸,伤感的望着空也。

    空也微感吃惊,眼里的平静被一丝怒sè渐渐燃尽。他愤然收回锡杖。左手结起降魔法印,喝问一声:“金龙何在!”

    从空中落地的那一刻,夜灵已经唤出了雀羽双晶。炫丽的赤晶短剑,在夜sè中闪烁着点点碎光,令人惊艳。她紧握双剑,心念一动,剑锋上燃起了紫sè的冥火。

    空灵紫焰与红sè剑光交织在一起,瞬间照亮了半个禅院。似乎是在向空也示威,告诉他士别三ri,当刮目相看。然,护法金龙也毫不示弱,从微微震动的地下忿然钻出,仰首傲吟,飞升于天际。九丈金身上透shè着耀眼的金光,将院中的紫雾驱尽,为空也镀染了一层祥光。

    龙吟之声,还在空中徘徊时,空也已然抬起左手结起无畏法印,长宣一声:“佛法如云……吞尽邪魔……”那只吞云锡早已按捺不住,飞出他的手,化为一道夺命的金光,向夜灵袭去。速度之快,有如流星穿云。

    夜灵眼神凌厉,死死的盯着飞速袭来的锡杖,紫眸中一点金光渐近。她飞身跃于半空,一借金刚夜叉之神力,二借朱雀神兵之威,横挥双剑,推出一团熊熊冥火,拦击锡杖。

    金光与冥火猛烈的撞击在一起,在空中交锋抗衡。两光交融之处,闪出无数道白sè的如蛇辉光,四散而飞,彻底撕裂了夜的静谧,震得地动山摇。整座寺院殿宇上的琉璃金瓦也因此纷纷坠落,碎了一地。

    吞云锡杖是佛家至宝,雀羽双晶是仙界神兵。两者交锋,必有一伤。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云霄,悦耳而惨烈。光芒散尽后,吞云锡杖的碎片上燃烧着紫sè的冥火,有如一场火雨,坠落在空也眼前……

    禅院里恢复了夜的沉寂,空也身上的祥光渐渐隐灭。他立在院中,静静的注视着残碎的吞云锡杖,仿佛在为这件法器默哀。

    夜灵从空中缓缓落地,脸上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双剑上冥火渐熄,默默的化作两道红sè晶光,钻回朱雀冥印。她迈起步子,踏着吞云锡杖的碎片,小心翼翼的走向空也。

    望着逐渐靠近的夜灵,空也伸手横指,一字一句的厉声说道:“你若再敢往前,我便自毁双眼!”

    夜灵一怔,僵立在哪里,一脸置疑:“大师,您说什么?”

    空也沉声静气,再一次把这心绝意绝的话说了一遍:“你若再敢往前,我便自毁双眼!”说着,便将双指成钩,直指自己的双眸。

    他的这翻绝然,令夜灵心里骤然一阵锥心的痛,仿如她被黑衣歹人害死的那一天。她不由的双眉紧拧,伸手扪住心口。良久,竟然呕出一口紫红sè的血,顺着唇角缓缓滴落在地。

    寺里的紫雾烟波,已经悄然退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凝固在夜风中。夜灵扪心伫立,默默无声。紫眸里所有灵气,似乎被空也的绝然冰封,只剩下幽深的空洞,仿如无灯的暗室。她根本不想与空也斗法,更不想伤害他。然而,空也终究没能信她,一切已然无望。

    一年来,若不是心存执念,她或许早就投胎转世了。只是执念太重,徒添许多苦难。她与青莲的缘,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再美好也只是难以圆满的希翼。如今,执念似灰,被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一场又一场的失望,碾碎,吹散……

    她木然的转过身去,无力的挪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伸手将脖子上那枚黑曜石地藏菩萨小像扯下来,放在自己的脚下,幽幽说道:“多谢大师的馈赠!”

    终究还是放下了,不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已然由不得她。泪水悄然滑落,那是屈服的泪,也是心碎的泪。她一步步走向山门,将一抹黯然至极的背影留给了若有所思的空也。

    此时东方发白,万里青云中亮起一片苍茫之sè,旭ri即将破云。

    一团粉云从天而降,落在夜灵的身边,还未变化出人形,就已经开口;“你怎么样,伤到没有?为何不叫我同行!”

    夜灵凄然一笑:“我累了,陪我看看ri出吧!”说完,便坐在山门外的一块巨石上,面朝东方。

    山风吹干了泪水,凝结出两道哀伤的痕迹。她轻声叹道:“一年未曾看过ri出,十分想念灿烂的霞光!”

    胭脂大惊,急声问:“你要做什么?”

    夜灵不语,凝视着东方苍茫的天,平静的等待着旭ri升起。纤躯上渐渐泛起一层似雾非雾的白烟,被风无情吹散。不久,整个人已近乎透明,仿若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胭脂又惊又怕,却想不出任何阻止她的办法。她重又化作粉云,焦急的盘旋在化成寺上空,用一把带着悲腔的如铃娇音,一遍遍高声怒斥:“你们这些僧人,口口声声慈悲为怀。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禅院中,空也拾起夜灵留下的地藏菩萨小像,久久凝视。原来是玉泉山上的那对母女。一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看到两人的头上盘旋着一团黑煞之气,那是死劫之兆。于是,将这尊黑曜石地藏菩萨小像赠予那个孩子。希望菩萨慈悲,能够护佑她们度过死劫。

    原来,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如今面对的,也是缘份使然的果。

    想到这里,空也的凝重表情里,突然闪出一丝豁然的微笑。此刻,他终于参透了昨夜的那个梦。地藏菩萨是要告诉他,万事由眼观是一境,由心观则是另一境。万事如现恶果,成因并非不善。

    他蓦地想起,在继承师父明法大师的衣钵时,明法说他心xing过于耿直,有碍于他的修为。他虽已修得罗汉正觉,得大威金龙护体,可降人间之魔。但是,五年来,他却一直停留在这小成修为上,难以突破。

    此时,他想起明法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佛、魔虽然势同水火,却如莲出于泥,无泥何来莲。”原来,是他心存偏执,忘记了众生平等,有愧于罗汉正觉的修为。山门外的那个嗜血邪魔,杀过多少人,饮过多少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佛门恩广,降不如度。

    他将小像高高举起,仰首望之,脸上全然一副大悟后的释然。

    一缕晨曦照耀着小像,折shè出黑曜石独有的黯哑幽光。突然他神情一紧,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忙转身向揉着惺忪睡眼的心诚喝道:“快,去取我的乌金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