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郑余庆

章秋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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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这间不能算是庭院的庭院,经过赵子凤和青鸾的清扫打理,已俨然有了几分古朴温馨之家室的味道。

    当然装修的大部分好主意都归功于青鸾,赵子凤则负责出苦力。

    爬上茅屋顶重新梳理了茅草,跃上墙头拔去杂草,布满灰尘的屋梁也被擦得一尘不染……

    青鸾最后的十两银子,现在已所剩不多。

    先预付了三个月的租钱便是三两银子,再置办火炉锅瓦瓢盆,柴米油盐,也花去了将近二两银子,棉被布匹花去一两,按照青鸾的意思,他们还购买了几盆花草,还有一只画眉鸟,又花去一两银子。

    十两银子现在已花去八两,原因是赵子凤厚着脸皮向青鸾索要一两银子又买了许多笔墨纸和一张吊床……

    笔墨纸砚当然是用来练笔锋的,笔锋就是刀锋。

    现在赵子凤正躺在这张麻绳吊床上,双腿交叉,后脑枕着双臂望着夜空发呆。

    他终于发现银两对于生活有多么重要,早年赵子凤在饮中玉液当差,老板总是会偷偷给赵子凤塞钱,到了刀画山,更是衣食无忧。

    所以尽管赵子凤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同样没有饥寒交迫,为了吃饭睡觉头疼过。

    现在他却已经不得不开始为生活,为生计而犯愁。难道这便是成长所带来的烦恼?

    “赵大哥,屋外天凉,你还是进屋来歇息吧。”青鸾站在唯一一间屋子外认真道。

    屋里的烛火把她的身影映照得更加婀娜,曲线玲珑。

    赵子凤躺在吊床上,不敢去看青鸾的脸庞,他知道如果自己一看到那双眼眸,绝对会乖乖下床。

    可是他知道自己是绝不肯入屋与青鸾同屋而眠的。尽管青鸾表现出对自己极大的信任,但他知道仅凭他们这种身份关系,在世俗观念下,是不允许做出这种事的。

    “青鸾姑娘,往后你不必叫我赵大哥,叫我赵子凤就行。还有,屋里太热,眼下冬天便要过去,日后我就在院子里歇息。”

    赵子凤沉默片刻,继续道:“明日开始白天我去打工赚钱,傍晚再与你去寻你表叔。”

    青鸾望着躺在吊床上纹丝不动的男子,嘟了嘟嘴,显得极为俏皮可爱。

    “嗯,如果你觉得冷,可以自己入屋,屋里还很宽敞呢……”她回身把屋门慢慢关了起来,然后又悄悄拉开一丝小缝,偷偷看了一眼赵子凤。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赵子凤便往东市去了,在这种昌荣的盛世里,在这座举世闻名的皇城中,只要有手有脚,想要找一份活计并不困难。

    何况赵子凤自小便在长安长大,对这里熟稔无比。‘锦缎布庄’的老板娘见赵子凤俊逸非凡,身强力壮,加之赵子凤满口浓厚的本地音,她二话不说就答应赵子凤做店里的伙计……

    每月一两银子,管两顿饭。

    赵子凤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觉得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要养活三张嘴,实在过于艰辛。

    但他知道这一两银子已是老板娘的格外开恩,如若是外乡人,恐怕连半两银子都没有。

    现在他要往平康坊里的张宰相家送布,那座府邸定制了许多上等的绸缎,据说要办喜事。

    平康坊历来是达官显贵们居住的富人区,什么宰相,尚书令,仆射大夫,都把府邸置办在那里。

    那儿毗邻兴庆宫,又与东市只隔一墙,可以说是一块集宁静幽雅与热闹喧嚣于一体的宝地。

    赵子凤用拖车拉着布匹,在长街上徐徐而行。

    巡城的羽林军威武彪悍,十分庄严,那一把把唐刀既冷酷又凛然。

    眼下春闱将近,街上便到处充斥着白衣寒士,青衿书生,他们手捧卷抽,面色从容自信。赵子凤知道这些书呆子又要掀起一年一度的‘行卷浪潮’。

    在大唐帝国,科举制度向来是名门望族的贵公子们镀金的重要途径。当然,也是贫寒出身的才子们鲤鱼跳龙门的大好时机。

    在正式的考试开始之前,才子们总是喜欢把自己历来的名篇佳作送到京城的达官贵人,名士大夫府上,希望得到他们的欣赏,从而得到举荐。这一举动被称为‘行卷’。

    所以每年的春闱前后,达官贵人名士大夫府邸总是门庭若市,前来行卷的才子书生如过江之鲫。

    府邸门房里的各种写满锦绣诗篇,名作佳文的卷抽,总是会堆积如山。

    才子们以行卷为自豪,来表明自己是充满才学之人。好像不敢前去行卷的书生,都没那个脸踏进考场。

    可事实上,许多名篇佳作总是会被门房里的老妪老翁当作照亮黑夜的烛火,点亮无数个漆黑的夜晚。

    因为在很多时候,在考试还没开始,主持春闱的礼部尚书的案几上,就已经堆满了无数名门贵公子们的卷轴,甚至哪一位文采飞扬的宰相之子,或是大夫之子,就已经被定为了状元。

    在唐帝国,宰相有时能多达七八位,在三省中担任长官的人,都可以被称之为宰相,甚至有时候皇帝会在皇家私有的‘才子招待所’翰林院中钦点宰相。

    这样一来,寒门出生的才子们中进士的机会便更加显得渺茫。

    ……

    平康坊的街道宽敞整洁,各座府邸之前的石狮梧桐吐露着府邸的庄严华贵,高耸厚实的院墙表现出府邸的严肃威武。

    赵子凤刚把拖车拉到有‘三相张家’之称的张宰相府门前,便再次看到了那位骑驴的书生。

    除了骑驴的以外,还有无数的书生排着长龙般的队伍等待行卷,看来宰相的举荐对于书生来说是无比重要的。

    深灰色华衣的管事领着小厮接过赵子凤拖车上的绸缎,甚至连看都没看赵子凤一眼便骄傲离去。

    赵子凤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久居长安的他对于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但是由于那名骑驴的书生在场,赵子凤交接绸缎之后并未离去,而是蹲下身子饶有趣味的望着那个骑驴的。

    他面色依然平静,从容,骄傲。但他的骄傲并不盛气凌人,而是一种平静的骄傲,胸有成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骄傲。

    也正因为他所带有的这种独特骄傲,赵子凤才对他产生了兴趣。

    到了行卷浪潮到来的时候,他爷爷是宰相,他爹是宰相,他自己也是宰相的张宗羲张宰相,表现出了三相之家特有的风度和底蕴。

    在府邸门前,专门安排了接待行卷书生们的数名白须夫子。

    骑驴的书生平静从容地把自己的卷轴交到白须夫子手中,平静地等待着夫子的答案。

    那名夫子略微浏览了一遍骑驴的卷轴,淡淡道:“恕我冒昧,阁下的诗作还算有几分韵味,只可惜过于直白的表现出对国家的忧虑和不满,恐怕不入大流。如今张宰相在朝,阁下如此不满朝廷,却还来此地行卷,实在过于……”

    他微笑看了一眼骑驴的,便把书卷重新叠好,放到了骑驴的手中。

    骑驴的面色平静,认真道:“在下并非愚钝,也并不是愣头青。相反,在下来到宰相府前行卷,便是希望宰相大人能够看到在下的一些愚见。如果宰相大人能此而联想到朝堂之中的某些问题,那对朝廷对社稷对百姓,都是一大幸处。”

    白须老者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不满,回道:“阁下如果足够聪明,就不会写出这样的诗篇。阁下如果还有些脑子,便请收回先前的话语,往后也莫要再说。”

    “在下虽是一介布衣,但所作所说,皆一心为国,并未有任何对朝廷的不满。如果世人皆以阁下所说之聪明而立世,那不仅官员会受到蒙蔽,圣上会受到蒙蔽,整个大唐皆会受到蒙蔽。先神英皇帝创如此盛世,不过‘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耳……”

    那名白须夫子此时竟气得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道:“一派胡言,老夫虽不在朝堂,但还轮不到尔等小辈来教训!”

    他指着骑驴的,嘴唇边际处隐有白沫,“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字苍生,名余庆,潞州广南郡郑氏人。先生可称在下郑余庆。”骑驴的面色仍显得极为从容平静。

    赵子凤咽了口唾沫,不得不开始佩服这位骑驴的书生。在春明门和侍卫叫板,在宰相门前和夫子说教,到了皇宫,难道还敢和皇帝指点江山?

    赵子凤慢慢站了起来,他知道凭这骑驴的所表现出的气势,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郑余庆!好一个郑余庆!老夫敢保证,今年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中进士!你请回吧!来人,送客!”

    顿时几名家丁冲将过来把骑驴的推离了人群,臭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这鸟样,还有脸来长安。快快滚回你的穷乡僻野去,少在这丢人!”

    骑驴的仍八风不动,他平静拂了拂长杉的裙摆,从赵子凤身前平静走过。

    这时宰相府门房里的布帘下,露出了一双空灵婉约颇带仙气的眼眸,这双眼眸的主人正呆呆望着郑余庆的背影。

    她喃喃道:“郑余庆,郑余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好一个郑余庆。”

    赵子凤赶紧拉着拖车,悄悄跟在郑余庆身后。赵子凤真的很担心这位遇到谁都会和对方理论一番的骑驴书生遇到蛮横的家丁,会被打死。

    他跟在骑驴的身后,辗转了无数个平康坊贵人的府邸,一直从晌午到黄昏。

    无论遇到谁,郑余庆总是那个样子,平静,骄傲,从容。有一次中书省右仆射府里的家丁已经向他挥起了拳头,然而郑余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就在连赵子凤也以为这位骑驴的书生今年恐怕是得不到贵人们的赏识了,黄昏照射下郑余庆踏上了门下省裴广儒裴宰相家的石阶。

    他的后背仍是直立的,步伐仍是平稳的,面色仍是平静骄傲的。

    这位裴宰相派头更加亲民,他直接把书案搬到了大门前一一为书生们看卷。

    郑余庆从容把书卷交到裴宰相案几上,然后侧身站立平静等待。

    裴宰相起先是随意扫了几眼书卷,然后开始把书卷横放于桌上,凑近了认真端详,时不时还捋捋颔下长须,频频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裴宰相显得极为严肃地把书卷叠好,双手奉上还给了郑余庆。

    赵子凤为骑驴的叹了口气。

    然而裴宰相却起身肃然道:“君必拜公卿,余不敢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