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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乔晟几乎没有主动对儿子提起过那个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离开他的时候带走了一切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照片、首饰、衣物、影像、手迹……只除了儿子。他曾经发疯似的翻遍自己的私人光脑、电子相册、朋友们聚会时留念的照片……都没有她，找不到她。他痛苦了几年，然后心想，或许这样也好，只要不去想起，就不会难受了吧；然而当儿子渐渐长大、眉眼间抽出熟悉得让他心痛如绞的几分形容，他才无奈地发现她根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心上——他的爱人，只陪伴了他短短的一千多天；然而他一个人，却带着绝望地把她牵挂了三十余年。
最初的相识只是因为某个下属在工作之余兴高采烈的推荐：“长官，你不是说很久没吃过地道的饺子了吗？嘿嘿，昨儿个让我发掘着一家好店，那个饺子贼好吃了，还有正宗的米醋！我儿子平时要让他吃个饭都不情不愿的，昨天他都没用喂，自己吃了一大盘饺子！”
彼时乔晟刚从帝都星外放到海蓝星没多久，他自幼吃惯了帝都星的食物，海蓝星这边盛产的海产说实话不怎么合他的口味，想吃家乡菜却又找不到特别美味的，以至于他对吃饭一事越发意兴阑珊，简直都要得厌食症了。
听了下属的推荐，乔晟还真兴起了几分兴味。对方的儿子他是见过的，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家伙，总是变着法子欺负他老爸，但的确是偏爱零食不爱吃饭，让这个老实的下属简直愁白了头。能让这小子乖乖吃下去的……他还真想尝尝了。
按着下属所说的地址，他在当天晚些时间找到了那家店，并且第一眼就心生好感——只是一间很小的馆子，装潢却是连他这种熟悉古建筑历史的人都挑不出错的仿古风格，雕梁画栋处处精细古朴而端庄，做旧的青砖砖细琉璃瓦、檐角悬挂的小巧灯笼、还有门上悬挂着的一块檀色木刻匾额，字体秀致而又不失收放自如的大气，写着四个大字：“食而知味”。
有意思——乔晟禁不住笑着挑眉，便走进去想看看室内是什么模样。
桌椅是清一色的木制仿古风格，只是仿得精细，或嵌螺钿或镂山水，餐具则是成套的细腻骨瓷，或似琼玖或比朱砂，或描花鸟或勾青花，连灯光都配合地打成暖洋洋的晕黄。或许是还没到饭点的缘故，这时店里并没有多少人……乔晟在几张桌子旁都转了转，心下感叹，就算是在帝都星，这样精巧的仿古风格的店也不多见，老板心思倒是用得足。
“先生吃点儿什么？”有个人从大概是厨房的地方转了出来，笑吟吟地问他。
她身上穿的服饰让乔晟不由得愣了片刻，大红的琵琶袖提花缎子袄、绣着鱼跃龙门的黑色织金马面裙，头发挽成利落的发髻，斜插两根木簪。乔晟在家中时也见过母亲带着同辈的姊妹们参加一些主题晚宴时的打扮，其中也有这样模仿几千年前古地球时期古中国服饰的，那时他还忍不住觉得女人就是麻烦，穿个衣服还有那么多花样讲究，怎么不嫌累赘？可这个女子穿一身这样的衣服往他面前笑吟吟地一站，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唯有下意识地觉得好看。
当然很快他就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店内装潢主题而做的打扮，便藏起方才那片刻的怔愣，拿了电子菜单，点了一个招牌菜和一份素馅儿的饺子。片刻后面前被摆上了一把与餐具相衬的茶壶，他倒了一杯茶，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太甜了，这是什么茶？里面放了……生姜？麦芽？”
女子已经坐回了柜台后面，闻言一笑道：“自家煮的开胃茶，主料是生姜麦芽，还有些别的药材，能舒肝理气又能健脾开胃，还能除湿气。看您的脸色像是食欲不佳，刚才点菜的时候，遇到海鲜类您都直接跳过不看，应该是不习惯吃生冷食物吧，那想必也不太能适应这里湿冷的天气，所以我自作主张给您倒了这种茶。”
——竟然全都说中了。乔晟不由得又把她看了两眼，轻声道谢后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这次就全然不嫌弃口味甜了，只觉得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等他点的菜和饺子上来，乔晟先夹了个饺子，吃完之后默不作声地又夹了筷菜，然后抬头看向老板娘：“早上和中午开门吗？”
一个饺子奠定了这家饭馆在乔晟心目中的地位，简直是……哪怕是在家里，他也没吃到过这么美味的素三鲜饺子！
从那日起乔晟就成了饭馆唯一几乎每天都来报道的常客，而且很快就变成了熟客，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未央，古诗里说，秋日野亭千橘香，玉盘锦席高云凉。主人送客何所作，行酒赋诗殊未央……通常他都会错开饭点、选客人不多的时候过来，这样就基本能有不少时间和未央聊聊天说说话，有次被下属撞见，对方简直大跌眼镜，一向严肃的上司竟然会跟人说这么多话？！——有时他们只是讨论某道菜是否要做改进，有时也会谈起其他更为私人的话题，她知道哪里能买到一本他一直想看的书，他再来的时候会带着特意请母亲从家中捎来的美味点心，她喜欢的那种。一转眼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年，父亲来了通讯，是该他回去的时候了。那一天他破天荒地在即将打烊的时候才来到她的饭馆，带着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所能找到最好的戒指和一束亲手挑选的花：“你愿意跟我去帝都星，做我的妻子吗？”
问这句话时他很忐忑。他向未央讲过自己的家庭，虽然家里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妻子是否出身名门世家，但那座主宅毕竟不是一个能让她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地方，他只能尽力给她最好的。但她含着笑答应了，关了店，收拾了行装，跟着他一起上了回帝都星的飞船，跟他一起选了处房产布置成他们的新家，又被他牵着手领进了婚姻的神圣殿堂。她并不太乐意提起自己的家人，也没有邀请别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被他问起时她只是笑着回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家人。”
他看着她有些黯然却仍强颜欢笑的脸，凑上去吻了一口：“不，我的地位应该先是爱人，然后才是家人。”
乌托邦帝国的自然孕育率很低，所以乔晟完全没有想到，婚后不到半年，未央就怀上了宝宝。怀孕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一些负担，但也让她的笑容多了起来；她安静地看许多修养身心的书籍，她亲手给未出世的宝宝做了很多可爱的小衣服，她拉着他的手跟他商量要给宝宝取什么样的名字，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取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一合，左日右央，正是一个映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用，遂写下来给她看；她一看见这个字就飞红了脸，捶他两拳骂他不正经，把他骂得莫名其妙，直到次日才忽然琢磨过来，居然在开会的时候自顾自地喷笑出声……
刚结婚的时候是未央负责做饭，无论做什么乔晟都爱吃；可是等未央怀孕，就轮到傻乎乎的准爸爸手忙脚乱地翻菜谱了。学做饭没有想象中的难，加上有个专业的妻子笑盈盈地从旁指导，很快他就能做出鲜美又营养的饭菜，她爱吃，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艺不如她好。加上后来她孕吐得厉害，吃饭的口味忽然变了，喜欢吃酸的，不管是什么都要配着酸梅酱和醋一起才吃得下，乔晟想尽办法让她吃东西，自己倒是在那段时间里瘦了好大一圈。等未央的胃口好了，心情却又变了，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大冬天的竟然特别想出去玩雪，乔晟怕她摔倒自然不许，最后被她眼泪汪汪地看得没法子，只得退一步，拿盆子桶子去花园里弄了好多雪来，就跟着她一起坐在露台上堆小雪人儿玩，两个大的一个小的，象征什么自然不言而喻。玻璃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内两人相依相偎。在温暖的室温下，雪人渐渐融化，只是代表未央的那个格外快一些，很快地上就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未央忽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要是有一天我不在家里，你能不能照顾好宝宝？”
当时的乔晟并未多想，挠挠头不确定道：“应该……没问题的吧？你看的育儿书我也有在看。”只是话说得太没底气，未央笑嘻嘻道：“那我只好尽快把你教成个合格的爸爸咯！”
直到她终于从他生命中抽身而去，乔晟才恍惚地想起这段对话。那时他已经连泪都流不出来，只是胡思乱想道，如果我一直没学会照顾儿子、如果我仍是那个笨拙得换个尿布都会把孩子弄哭的傻爸爸，你是不是就会放心不下、就会不舍得离开这个家？
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来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