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姬二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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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人儿虽说少根脑筋,脑子糊涂,可一般摊上了大事的时候,大抵还是正常的。比如在师父抛弃了我之后,我没傻得留在山沟子里头给邬阿婆做孙女儿;再如情窦初开的对象是闺中密友心间上的白马良人,我没将错就错争风吃醋,反倒是成全了她,如今娃娃都三岁了;还如自己教大了的弟子,原来是自己的亲弟弟,却被告知他对我的钦慕之情,我及时拒绝,出门五年,为之避了一场风头,可最终还是没想到,这冥顽不灵亘古不化的家伙依旧是这般倔脾气。

    这是我的失策。

    而不守为人子弟之道,却是晏千山的过失。究极他为何会不听管教,我这为人夫子的,终究还是逃不过罪责。

    面对这不听劝的崽子,我也是束手无策,向他吼了一句:“我是你阿姊。”却是被直接无视。

    “我如今已弱冠,纵是成少将,也不曾在你眼中成熟半分,你素来将我视作不听管教的弟弟亦或是学生。”

    我吞了一口口水,眼睛越发得酸疼。

    “大三岁又怎么样?夫子又怎么样?不说一句离开五年又怎么样?半封信都无我又怎样?我终究是欢喜你,我终究是欠揍,可笑的是你也终究是厌弃我。那我还能如何去做?袖手旁观你嫁了他人?恕小山难从。”

    我叹了一口气,想要纾解心头的酸楚,他那孩儿心性不改,又哪能说得上成熟?

    年少时百般倔强的模样,又怎能说是想祛除便祛除的。点点滴滴,他做的小事,他闹得别扭,我还是记在心头。睚眦如他,饕餮似我。可龙生九子,我不过是他至亲,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够。

    便是被猪油蒙了心眼地,迟迟没将那惨厉的拒绝话儿说出口。

    可我不愿去揣测,我的胆怯究竟从何而生。

    楼奕来找我时,天刚好下起了小雪,他将沾着零星小雪的伞收了起来,放在墙角。我温了一壶茶,小口啜饮,见到他时,杯中的暖意肆意,挡在我的眼睫前头,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神情。

    我放下茶杯,将要开口,“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却发现一致的话语出自我俩口中。

    “你说。”楼奕拉过一张凳子,习惯性地淡笑,坐了下来。

    我问他:“阿布拉怎么样了?”

    “她?”楼奕小小地蹙了眉,“没怎么同我说过话,用完饭,就回屋了。”

    我撇了撇嘴道:“晏老爷晏夫人自作主张,你也莫要放在心上。改日我好好同阿布拉说说,她怪是伤心的。”

    “不放心上……阿禾的意思是,此事就作罢?”楼奕抿唇,一派寡淡不悦之色,忽的又道,“阿布拉她为何伤心?”

    我帮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对他道,“你怎的那么笨得慌?”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罢。”楼奕按住我的手,轻轻一触,却又收了回去。

    我心中一沉,干干一笑,“哪有愚笨的道理,我向来比你聪明,从小到大。”

    “既然聪明,就不会犯这样愚钝的过错了。”他撇嘴,一手捏着杯子,眼光从我的眼滑落到嘴角之上。

    “是我一时不小心罢了。”

    “疏于防范的话,亡羊补牢也无他用了。”他似叹似惋,不知在说什么。挪开了手,喝了一口茶,“你当初就不该同我说那样的话。”

    “我错了。”想起来鄄都之前,我那句含糊其辞的话,没料到还是被他听去了,低头认错,悔不该当初。

    “阿禾,你可是在后悔吗?”楼奕咬了一下杯沿。

    “啊?”我抬眼看向他。

    “可惜,后悔也回不去了。”煮雪泡茶,微绿馝馞,他赧然,清明如春光,疏淡如云霞。

    诚如是,世间并无后悔药,饶是贩卖药材的楼奕与阿布拉,也找寻不出这么一味药来。说我可有后悔,我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大的悔意,只不过偶尔脑子欠抽,糊涂了些,这都不太要紧。人总归是往前去的,不得滞留。而晏千山却好似逆反了这个大自然的规则,反倒是执着得一成不变。

    我也依旧心纠。

    夜里头方是去寻了阿布拉,说了抱歉,而她板着脸,恨不得将我从她的视线中剔除。我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这一去则更是惹了她嫌。

    她说我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心里一套,表面一套,她是吃不足我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本事,自知吃了亏,但总会讨回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便叫我继续耍着手段,而她自有她的温柔乡,楼奕那臭小子总归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到时候看看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抱得美人归。

    我心里佩服,阿布拉这异邦人的汉话功夫了得,堪比国语八级选手。

    起了心想要称赞她一番,又觉得在这个语境下,表扬得不是时候,堪堪作罢。而她怒气冲天的小脸泛红的模样也颇为可人,这么一来阿布拉的颜度大抵将近十分了。

    出了她的屋子,而阿三又是急急叫我过去。这头他家少爷又是在喝酒找罪受,愣是谁都劝不下来。

    晏千山酒醉糊涂,兀自灌着酒,脸涨得微红,泼湿了身上裘。

    阿三将我领了过去,在一旁躲好位置,生怕自己受了牵连。我叹息,扬手便是夺过了晏千山手里头的酒,砸放在石桌上。满脸的不怿。

    他却还是未醒,我怎的也做不出敲碎了酒坛或是淋他一脸的举动。

    拍拍他发烫的脸,他支吾了一声,稍许动了动,我抓起他的手臂,喊了阿三过来,一起帮忙将他扶到屋里头。

    脚踩在积起来的雪上,弄脏了雪白,而晏千山身似山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阿三你使点力气。”我抱怨,可谁知那狗崽子进了屋,便早早地松了手,不知蹿到哪里去了。

    晏千山整个人都压在我肩上,我一个人又是不太撑的动,从门口扶到里屋,中途大约停下来了三次左右。

    烂醉如泥,可我这才知道泥有多重。

    扶到床榻边上,拍拍小山,叫他醒一醒,可谁知他眯睁了眼睛,咧了嘴似是傻笑,这酒害人不浅呐!可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惊悚的表情。我这还没回过神来,他便是扑倒在我身上,我蜷着身子,如今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我的脸贴着他的床铺。

    满身酒气。

    我不禁皱眉。

    他却是往我这里蹭,乖顺得如狗。甭管我这比喻是否恰当,不过他房里头倒还真有那么一只狗。

    顺毛,静坐冷目,乖戾如猫。对于未曾见过的我,倒是不吼不叫,旁若无人,看到自己家的主子这副德行,不过是睨了一眼,方又趴了回去睡了。

    动了动肩膀,试着侧了个身,而推他不开,这下子反倒是面对面地压了下来。他的眼睑扫过我的面,有些痒,我捏了一把他的腰,他嘀咕了一句:“谢禾。”

    我的心霎时起了波澜,有些悸痛发憷,一阵涩意。

    而我面颊微湿,不知在哪里滴到了水渍。

    屏足了劲,努力撑了一把,从他的桎梏中脱逃了出来,喘了一口气,望了一眼那只倨傲的獒,俯身弯腰,帮他脱了衣裳与鞋子,替他盖好了被子。

    正要走,却又是被他拉住了衣角。

    转身低头,试着掰开他的手,而晏千山的另一只手却是覆了上来,握紧。

    这才发觉他已经是醒了。

    我心里嗤笑自己,他不过根本没有醉罢了。

    “松手。”我道。

    他眼底暗沉,黯然无光。

    咬了咬下唇,我道:“去替你倒杯茶,醒醒酒。”听闻这话,他才放手松下。

    背着身倾茶,壶中早已是冰凉,险些斟到我手背上。

    他翻转了身子,目光越过我的肩胛,我被他瞅得有些不适,端着茶道:“你装的不像话。”

    “是啊,”他苦笑,“只不过想讨些温存罢了。”

    “在军中,总归有喝酒的时候。”我似是替他解释,这样我才能明白为何原本一个不会饮酒的人,如今好了酒量。

    “只不过当时不会饮酒,反倒被人笑话不像个男儿。就期盼着快点行军打仗,这样一来,也就有行酒禁令,他们也灌不得我吃酒了。”

    “难怪你如今不起疹子了。”我轻笑自己痴傻。

    “谢禾你分明知道我是装的,怎么一开始不做声反抗。”晏千山语中微激疏凝,似是不确信,“你眼里……有我罢。”

    手中的茶不小心洒了出来,我汲汲开口,“你胡说什么!”

    而他伸手夺过手中柸,“小夫子若是在平时,定会反驳我一句‘将我视作弟子,因而眼中自然有我’。”他笑得涩噎,“还醒什么酒呢?喝下这茶,梦将醒了罢。”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吞了一口口水。

    他一口饮下茶,却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我浑身不自在。

    “小夫子。”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温声唤我。

    窗外漏进了一点月光,他的剪影投影在未拉开全的屏风上。

    我究竟是如何想的?又怎敢挖掘出自己心头里那隐藏最深的不齿想法。饶是我有再大的胆子,亦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罢。

    晏千山虽是能喝酒,但酒后分明体虚,额上虚汗,面色红得不自然,亦是不佳,我看在眼里,总归有几分担心,接过他他喝完的杯子,又帮他掖了掖被子,道了一句:“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就叫阿三来唤我。”

    他眸如深潭,唇色苍白,喉中生涩言,而我闻之仓皇。

    “我什么时候都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