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姬二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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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

    从北漠一路向南,奔波半月乃至湶州。北漠以西的牧民纷纷迁徙,在此途中屡见不鲜,而越是往南便越是少有见人流离失所。

    湶州一派祥和如旧,楼家大院蔚然而古朴,一处大宅子,坐落在城中。

    马车停于大门口,随楼奕下车,抬头只见花岩门,棕木柱,庭院深深。

    丫鬟奴才们皆是谦卑有礼,不知为何忽的冒出一股森然。

    我从不知晓楼奕家是何等模样,也不知家中几口人。

    只是方进门,便是瞧见有丫鬟粉绢青裾款款而至,低着头上前对楼奕道:“夫人晓得您今日回来,让您回来就过去。”

    “知道了。”

    楼奕转头对我说:“我先带你去流云间将行李放下,你可稍作休息,有什么需要和她们说皆是,明日再带你去见二哥。”

    楼府极大,走在长廊里头往院中看,却是被绿荫遮了日头,分辨不出自己身下的影子,几分幽凉,几许隽秀。

    我将东西一一整理,又将内室结构、古董花瓶、盆景玉石给瞅了个清楚,便是有些无聊赖了。期间有一批丫鬟来此间,说要替我丈量衣裳。我忽的想起自己带的墨不够,麻烦她们其中一人替我取了一些过来。

    平伸着手让她们量好了尺寸,万般不自在,想着楼奕也太过客气,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却是又闻一丫鬟道:“这是夫人的吩咐,姑娘莫怪。”

    何为夫人?

    思酌到楼奕与我道他并未成婚,这个夫人也应该是他母亲。作为小辈来客,我却是没前去行礼,便觉得大失礼数。

    “可我并不久留。”说出我的迟疑,并觉得做衣服什么并无及时用处。

    “夫人说了,既然是公子的朋友,总有再来的时候。”

    “那就多谢夫人了。”我也就顺承了下来。

    午餐也摆在流云间,楼奕与我一起用,我拿着筷子,看着手里的碗,对他说:“我想明日给师父上柱香后就走。”

    “为什么不多待些时日?阿禾可是有要事?”

    “倒是没什么要紧事儿。”我动了动筷子,“老是呆在你宅子里头也怪是难为情的。”

    “哪有这样的说法!”他瞪大了眼道,“你奔波许久,在此处多多休息一会儿,有何不可的?”

    我静了半晌,觉得楼奕说的也并非无道理,于是先将此争议搁置一边,问起了其他的事情:“怎么方才被叫过去,说了些什么?我们也不和夫人一起用膳吗?”

    “没关系,她吃素斋,向来不一起开火用灶头。”

    吃了一口荠菜,放下碗道:“饭后去我想去见她一面,毕竟我为客。”

    “也好,不过她有午睡的习惯,阿禾你得未时之后再过去,我同你一道去。”楼奕思了片刻,同我讲道。

    楼奕先去了他家的铺子,让我也小睡一会,待会来寻我,而我白天里睡不着,便是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头逛游,闻之浓浓甘草药香,沁人心脾。走到一处亭台时,却是撞见一妇人,恰是一身贵气,雍容泰然。

    眼脚稍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芳馨满体,丰标不凡。看不出具体年龄,只觉得仙气熏熏,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

    我微微一颔首,叫了一声:“夫人。”

    她却是驻足,缓缓抬起面来,出乎意料地喊了我一声:“阿禾。”

    “夫人认识我?”我一没忍住,便是脱口就问。

    她却是不言,像是自嘲,久久,复又开口与我解释:“阿奕同我讲过。”

    我随她走过游廊,她伸手攀花,“夫人不午睡么?”

    芍药方开,红浅香乾,蝶子迷花阵,阵是清和人正困。她放下了手,花枝微颤,“今日早上多喝了些白茶。”向来点到即止,从不多言。

    我望着她葱白的手,不见风霜,“夫人好生面善,阿禾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似的。”

    “哦?”

    我深吸一口气,道:“不过阿禾少时去过的地方不多,如今离乡经年,夫人方才那般唤我,此情此景又是让阿禾想起了亲人。”

    “阿禾你亲人是些怎么样的人?”她眼角稍许沾染上了一些笑意。

    我猛地明白,为何觉得夫人这般面熟,全因为当年我去鄄都晏府时,晏夫人也是这般亲昵地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可她却是问起我亲人,想起这究竟过于复杂,我万不知如何回答,试着开口说:“当年师父,也就是阿奕他二哥待我最是亲厚,我素来视他为亲;尔后他病重,便令我去寻鄄都晏家谋生活,晏老爷与晏夫人都对我极好,视如己出,晏家有一女同我年纪相仿,亦是将我看做至亲姊妹挚友,而晏家的小儿子比我小上几岁,便是认了我作其夫子,让我教他知识仪礼。”

    “晏家那小儿认你作夫子?”她似是惊奇。

    “是,有十余年了。”

    “你如何教的?”夫人坐了下来,看着我问。

    我愣了片刻,立即道:“每日一堂课,从辰时起,一个半时辰结束。我也都是常规的法子,算数几何便是出题目让他做,举些有趣的例子;诗词则是每三日按时让之写一篇,最基础从歌开始,再到词,后到诗与赋,空暇时也对上几个对子;天文地理医术骑射,也只是略有所讲,我列了许多书目,让他自己看,不懂就问,可他一般是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倒也让我时不时地担忧犯愁。”

    “他学的可好?”夫人冷不丁地这般问道。

    我自是不愿说自己误人子弟,却也不愿夸夸其谈,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清风小吹芍药窗,纱帘被丫鬟卷起,唾碧茸长。

    “阿禾你全名叫什么?”夫人忽的问起,令我从伊人卷帘的画中走了出来。

    我开口到:“谢禾,”又是怕她不明白,补了半句,“‘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十月纳禾稼’的‘禾’。”

    “哦?正巧,我也姓谢。”夫人浅言,她看着芍药蕊心上的蜜蜂道,“那大可将你看成一家人。”

    “啊?”我却是不解。

    夫人看向我,“幼时你也算是同阿奕青梅竹马,如今也到了结亲的年纪,可想同阿奕成婚?”

    我对上她的眼,却是难堪得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而此刻楼奕却是正好赶来,打破了这僵局。

    夫人见他来,又道了一句:“我从前见过你,阿禾应是不记得了。”

    我扯着笑,问道:“是在何时?”

    “你大概不过一两岁罢,这般高。”她比划了一下。

    楼奕听此开口道:“怪不得我也不记得。”

    夫人难得露出了笑容,拍拍他的手臂:“就你什么事都要来插一脚。”

    这天夜里,我本是睡的极好,做了一场梦,可是到了三更,捂热了的床被湿冷,双脚湿冷,我却是怎么也再睡不着。

    第二日起来,喝了几口隔夜凉茶,按了按睛明穴,稍觉几分舒缓。用完早饭,被楼奕告知,师父的衣冠冢,立在城西的一处荒山之外。

    翦刻彤云片,开张赤霞裹。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

    事先买了烧鸡,折了纸元宝,拎了一壶酒前去。墓冢前的芍药花开的正好,并无荒草,叶上沉露,翠色低迷。花重低颔首,娇醉婀娜。

    脚踩春草,听闻楼奕讲道:“二哥当年突发病重,害怕不能善终,草草将你遣去,恐怕是不愿让你瞅见生离死别,徒增伤心。二哥被接回去后,他也没撑多久便去了。”

    “哦。”我掰开了烧鸡腿,我一只,把另一只给楼奕。

    张嘴,牙齿却是酸涩地咬不下去,对着墓前说:“你从前老爱同阿禾争东西吃。”

    “我欢喜吃肉,你也要吃。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小孩儿闹,没个正经儿,竟然还是我师父。要不是你长得好看一些,我又怎会听你的胡话。”

    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

    我两口啃完了鸡腿,吐出一根骨头,随后又是取出了杯子,斟好酒,敬着石碑,连饮三杯,却是喝得太急呛住了喉咙。

    猛咳了几声,脑中越发清明。

    思及年少,我亦是不经事,胡作为非的多,知书达理的少。加之师父对我的影响极深,于是我自己这个夫子当得也不像样。师父把我教成了这副模样,纯属他运气好,而小山十足废柴,也不全是我的过错。

    而昨夜梦中的几个片段,好似历历在目。

    凌云髻女子,一身素色纱罗衣,小腹微突。而我个子太小,仰着头也看不清她面容。一双大手将我抱上床沿,我伸了手去摸那女子隔着衣衫突起的肚子,咯咯地发笑。

    我摸索到师父胸口的玉佩,问他:“师父分明是男子,为何要挂牡丹的形状?”而他摸着我的头道:“是芍药。”

    一张桃花笺,清梅小楷,字字娟秀:“闲吟芍药诗,怅望久颦眉。盼眄回眸远,纤衫整髻迟。重寻春昼梦,笑把浅花枝。小市长陵住,非郎谁得知?”

    尔后梦境突变,一晃而过的是北漠中楠木马车,拴着两匹枣红骅,生铁马蹄铁,鹅黄色的流苏,云织芍药的帘幕。

    滚滚的黄沙,异邦少女狂热而羞赧的面容。

    从泥淖中拔出来的果实,是我曾在书里头见过的阿魏果。而楼奕所采集收取的药材,皆为补阳之药,而肝肾开窍于目。

    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拍拍胸口,咳了几声呛出了眼泪来,我笑着说:“现在,你到了土里,倒是抢不过我了。”

    晴霞畏欲散,晚日愁将堕。

    “阿禾。”楼奕凝眉轻轻唤我。

    我却不顾他的酸楚,道:“你瞒我瞒了那么久,纵便是不说,我如今也能猜出几分了。”

    楼奕神色有一丝慌乱,偏过头去,将手上的鸡腿子吃尽了,丢在一旁,踩在脚下。

    我望着那根鸡骨头,缓缓说:“师父向来是个骗子,阿奕你却不是,可你现在却是要帮着他一起来戏弄我?”

    结植本为谁,赏心期在我。采之谅多思,幽赠何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