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姬二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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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笄之后,日子依旧有条不紊,晏千山虽是让人费心,却也不出什么大乱子。兴许还是少年郎,因而无甚沉稳的性子,若是待到少年长成弱冠之时,便或许有几分样子。

    还如旧时,官学里头的藏书阁满屋的青烟袅袅如雾。

    闻说此间藏书阁新进了《乐》的拓本,失传许久的六经终于齐全。我便也要来装装样子瞅瞅这文人心之所向了。

    一排排紫檀书柜浑然散发出轻淡的木香,细腻而又幽长。线定装的书册,即便都被翻松了,墨字点点,依旧那般隽永。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拓本,踮着脚却是够不到那摆在上面的乐经,不忍心踩书将自己垫起,却是硬要蚍蜉憾树般的去取那册子。手指终于触摸到那册书,却是怎么也抠不出来,用错方向了力,那书却是要往我的脑袋砸下来。

    我一个惊慌失措连忙抱住自己的头。

    那臆想中的疼痛倒是并没有不期而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拿住了这本册子。而书架上笼罩的淡淡的黛青色的影子,却是将我掩映。

    我转头看去,少年浅淡如云,好似一幅晕染的水墨。眉眼平润似山水,水色滟潋,而声音琅琅沉沉:“阿禾?”

    “啊?”

    完了。

    被煞着了。

    如玉似泉,蔚然而毓秀,我若是男子,也省得要为之断了袖子。

    幸好我是女子。

    可惜,他却是不能由谢禾亵玩的菡萏佳偶。

    方才那刻,我这般不知趣的人儿也都被闪了糊涂了眼儿,稍许动了一份心思。

    我一滞,鼻尖嗅的全是他身上清新好闻的味道,他越是恣意接近,我越是局促屏息。

    温衍笑意似如酥细雨,“这拓本进了阁子许久,我本想寻来直接交给阿禾的,没想到今日你竟是先来了。”

    抬头便能碰到他的下颚,一颗心惶惶忽忽地跳着,我低着头说:“啊谢谢阿衍,从幼时起我便想读此经了。”

    他点点头,“我知晓,”声音如蜻蜓轻触水面,将书拿下来,递与我手上,“这下阿禾便终于能将六经尽览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愣愣地看着他,尔后低头咬着下唇按耐住压在胸口的欣喜,怎的他会知晓关心?这点小小思量,不足同外人提,也不愿同外人提。

    为何偏执于六经?年少时总归有这么几个画面挥之不去。

    其一便是师父将我抱到他膝头,轻声念着薄薄宣纸上的墨字,从四书到五经,从经史到子集。他素来不通师道,便此刻意而为之,倒是歪打正着。而他却从未与我读过《弟子规》,因而我只晓得“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却不知如何孝悌,便成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姑娘。

    师父每每与我感叹连他也未有幸能读到失传的《乐经》的孤本,我便用手塞住耳朵红着脸说师父不守师道,成日“月经”、“月事”地在我耳旁子边上说,堂而皇之地对未成年小崽子宣淫,是为天下之大不韪。

    其二则是师父穷愁潦倒,身无分文,在外却又一副深山隐士的模样,回到了家中便要欺压我这不过总角的小姑娘,让我站在板凳上为他煮粥吃。还记得他不知从哪儿买到了烧鸡腿,吃了一只还不够,还想从我这儿蹭点,我自然不肯,他便躺在榻上,背对着我假抹着泪说我是不孝子孙。

    我答我哪有不孝,今后一定待师父“事死者,如事生。”他被我气地下不了床,我恼着他又装病,唬弄我不愿洗碗。我便收拾好了碗筷,刷洗干净后,爬到榻上捏他的脸,说:“师父莫气了,亲爱我,孝何难?”

    “哦,阿禾这还打起小算盘了,哼迟早你也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哦,师父白养你了。”

    我歪着头笑着说:“对啊。”

    其三便是师父体弱,他对我说的他要闭关,不过是身子撑不住,需要调息罢了。有时多看了一会儿书,便要睡过去。本我想让他弹琴也最终没再提起。而他向来逞强,不愿我说他病弱。

    “师父若是个病秧子,阿禾你脸上就有光?”

    “可师父你通药理,怎么也不将自己治治好?你定是个庸医。”

    “胡说,你小时候的病可不都是我医好的?”

    “那是我身体强健,自个儿好的。”

    “你、你、你这个没有良心的!”

    “嘻嘻。”

    或是心疾无药可医,或是医人难医己。总之,他彻彻底底从我视线里头消失,想要淡出我誊写的书里。

    我其实并不喜好读书,也不知为何而读。相较与枯乏无力的干涩字迹,不若鲜活明晰的人来的更讨我欢喜。

    恰如记忆中那早已褪去色泽的人儿,正如面前这方留下痕迹与光晕的知己。

    “将这六经尽览,阿禾可是心安得意?”

    他向来通晓人心,晓得我也是个表里附庸风雅,实则也非拳拳阳春白雪的人。

    我点头,满颊羞赧,却不能开口与他说个清明。

    来此借书也都是我心头作祟,只是想瞅一眼你。

    总之我知晓自己错得离谱,这般荒唐不适于如今的谢禾,不适于这个没有师傅庇荫的谢禾了。

    我自然也不喜欢揣摩人的心思,也不愿让别人来揣摩我的心思,直来直去的,向来讨我开心。好似说话不留情面的晏紫,与心思昭然若揭的晏千山。前者是真性情,女子亦是坦荡荡,俗话称作真汉子而非矫揉造作装出来的女汉子;后者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便要装一回合厚黑内敛,往心里头搭建几座宫阙城府,内里却是个纯白无害的臭小子,叫人一眼看穿。

    因而晏紫交予我真心,我便不可辜负她的为人与情谊。

    师父平日待我严苛,却也是实意为我。不敏如我,也是懂得这番道理的。固然我嘴上怎么说他坏话,心里头的想念总归是多于忿恨的。

    这么一想耽搁地有些久了,方才取书发上落灰,我一时还是未有发觉。

    温衍见此帮我掸去发顶上沾染的尘,我却是猛地回神忽地避让,有些突兀地说:“于礼不和,阿衍你这般对我,有些不妥。”

    他的笑意渐浓,我不明白为何在我如此唐突之后,他还能是这副模样。温衍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稍稍退了一步,让我重新呼息到除了他以外的空气。

    竟是未有如获大赦的释然,反倒是有了些许的眷恋与不舍。

    我以为他生气了,向来嘴硬的我却是也不愿出言宽慰和解,然而幸好的是他的优点之一便是宽容。在不知是他广博的谅解,还是拘限的宠溺之下,我闻他邀约:“官学后日有诗词雅会,学员夫子皆可参加,晏家小山毕竟上过几天的官学,若他要来,也不失为增长学识的绝妙良机。”

    “好啊。”我一个怔忪迷乱便是答应了下来,这么一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不过我却是丝毫未考虑过晏千山的感受。

    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

    两日后的雅会,晏千山闻言自是不愿参加,而我规劝他必定要去,要有所获。若是不会作诗写赋,可以婉拒,若实在推辞不了,还有我当枪手。他一脸不耐,而我的苦心孤诣实为假公济私,明知自己这般下去是不对,却宽以待己,严以待人。

    “总之我便是那在座各位的笑柄。”

    “我打听过了,李大虎也在席位之上,你莫怕,有他帮你垫底呢。”

    “李大虎可是佃户之子,本身就无几分涵养。”

    “哦,那你是世家子弟,为何也这般丢人现眼。”我敲了敲他的头道,“不可看轻他人,亦不可恃才傲物。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你若不怨天尤人,却不在意课业,也终究是落人后三尺。”

    他脸上鄙夷,嫌弃我教条繁琐。

    我不以为意,想到将要见到的人心里头乐得很,便又布置了一篇《子虚赋》让他熟背熟读。罪过罪过,我可不是个通晓陟罚臧否的好夫子。

    允湖一色万顷秋,湖光渺渺水长流。

    秋令之夜,本就应吟诗行酒。

    而这晏千山却吟不了诗,亦是行不了酒,同我来了这雅会,却是无事可做。

    我体谅他沾不得半点酒,便是多往他碗里头夹了些肉,多倒了他几杯茶水,却是害得他连连上了数十次如厕之所。

    如此还是让他莫要牛饮,酝酿些诗词也好。左右他不过是个不过志学的小儿,也不会怎的受为难。只不过在座各位良莠不齐,有少年英才恰似王勃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也有小山般朽木不雕,秀玉不琢的废柴在。

    晏家虽然不为豪门望族,但也不甘低人三分。此家人士非富即贵,大儒大武者皆有,怎就百年一遇出了此山,才思空无。

    远处山色朦胧,近处湖亭跃然。融融灯火不知迷了谁的眼,

    少年郎们多数还是谨言躬行,毕竟此非骚客大家大文豪流觞曲水,可以肆意恣意洒脱性情。都是些读书人,也便来的文雅一些。

    晏千山更是坐不住,往身后捣鼓着些草芥,拔了几根又悄悄拿到桌下玩去。我见此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想着法子如何帮他推脱不能饮酒。

    正想至此,晏千山却是被点到名儿,他慢悠悠地立了起来,答:“我不会。”

    恰如我脑中所想,不差分毫,心里一叹,他不知何为婉拒,也却是从未向我求助。我脑中诗句已成,亦在他身后轻声而诵,投之以木瓜,他却报我以闭目塞听充耳不闻。

    众人曰:“罚酒!罚酒!”

    他环着扫视了一眼:“我不会。”

    有人嬉笑说:“这皮小子果真什么都不会?”

    有人打趣道:“倒是会喝花酒,不会行酒。”

    晏千山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坐下,我出面大喇喇地道:“嘲弄小山不若嘲弄风月,非议他人还需瞅清自己。”

    我望见晏千山喉口上下一动,轻轻地皱了下眉头,漆黑如墨的眼底里却尽是对我的愤恚与不满。我霍然领会了他的嘲讽,不过是嘲自己已恁地出乖弄丑,泼水再难收;讽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事皆由我而起,若他不来,也便无这么一出。

    我谂知对他不住,而抱愧之情却被温衍化雪为无。由他出面将此雅会堪堪进行下去,倒也未让我这么坐立难安了。

    可晏千山的面色却并不怎么好过。

    本想借此机会让官学的夫子们多多指点几番,却是反倒让他出了丑。他之不悦,我也该领悟。

    于是一结束便立马回了府,连我也不能找借口继续逗留。匆匆与温衍致谢告别却是被小山不耐烦的脸色几次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