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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我错了。”我这腿肚子一哆嗦，就要往下跪。
萧时中手里的拐杖猛地架在我膝盖下，逼着我站起来了。我苦着脸不说话，青娘和楚云早就跑远了，不忍看见童年悲剧再上演。
“瞧你那怂样！”萧时中怒斥一声，花白的胡子晃了晃，我这简直两条腿抖的跟筛糠一样。“过来坐！”他踢了一脚旁边的小凳说道。
我默默抱着膝盖坐在那小凳上，准备挨骂。
老头子却什么都没说，铁拐杖在地上叩了两下，无奈的叹口气，揉了揉我脑袋：“孩子……楚家倒了啊，倒了。”
我垂眸，却低声说道：“复兴不在一时，老爷子何必着急。……如今京中已无楚家生根之地。”
他的大手使劲拍了拍：“说什么呢，虽你爹总是说你是没把的儿子，然一晃眼，你都成婚了，又何谈复兴楚家。你是家中唯一一女，既已嫁人，说句不好听的，楚家的姓就落没了。真是……你说说你那几个哥哥，哪个不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呢……不过九年，楚家就凋零成这样。”萧时中叹了口气，满面萧索。
“九年不短了。”
“唉！而且我知晓楚家倒了，却当初不知道你成婚。接到叫我归京任命楚家都统，我也猜得到是你跟皇上有分歧了。可我当初想着这些年我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我膝下有一独孙，年纪与你相仿，你们成婚成家，等到我这个老头子不行的时候，这楚家军在归还到你手里。谁料到你都成婚了！”他拍着腿懊悔不已：“早知道我就让我孙子先下手为强了。”
“老爷子……我腿都快让你拍断了，你放过我吧。”我拿开萧时中死命拍着我腿的铁掌。
“你不知道啊我家那小子就是个傻缺，之前我把这提议与他说过，他一帮狐朋狗友都说要是娶了你怎么就生活暗无天日了，可他一听说你刀法枪法俱佳，战场上诡计万千性格爽朗，他这个武痴竟跟我说死也要娶你。”萧时中又开始死命拍我肩膀，一脸懊恼：“我要是说你嫁给了个软脾气的小书生，他岂不要上吊去！”
“左丞大人怎么就成了小书生……”
“本来就是！他若是能翻身上马手提重枪追击柔然流寇十余里我就不说他是个书生！”萧时中骂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也就罢了，就你这个混账脾气还找个打不过自己的！丢人现眼！”
……能打得过我的也不多啊。
“说你这么个混账娃崽！当了将军才几年就让人削职！吃尽了黑山沙，喝遍了胡河水，如今却还只能窝在这地方跟我嗑瓜子儿插科打诨！老夫都想抓一把泥糊你一脸！”他猛然抬起铁拐杖，我吓得一缩，他挥起来虎虎生风朝我脸上敲来，却骤然一停，只用杖尖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叹着气感慨：“小混账东西……若是你几个哥哥孩子你爹爹还在，或者是你娘当初没病，你过的日子就不会这样了。”
我笑起来，抓住了铁拐杖：“说你年纪大了你还不信，老爷子啊，你要永远记得我是楚家的儿子。如今楚家只余我一人，我没有卸下这担子的理，只是武将之家太容易遭到觊觎倾覆，我已经不想再做将军了，兵权纵然重要，但若想稳固，就要手里握紧能够钳制江山社稷的更多权力。”
萧时中看着我，眼睛眯了眯：“女儿家，野心越大生活越苦，楚澄，你吃了不少的苦，莫要再……”
“吃了这么多苦，更不能什么都捞不到了。”我昂起头：“关于女子前半生拼搏荣耀后半生归家安宁的结局我看太多了，说得好像只有这才是好结局一般，说的仿佛就是不安定下来相夫教子就像是可悲一样。这不是偏执亦或不懂事，我只是想着有些担子既然扛着了，就不能随意放下。”
他眼里情绪动了动，浑浊的瞳孔蒙上一层雾：“只是怕你吃苦而已。不过这些担忧才是让你思前顾后绊住脚的东西，你自己做就是了，如今你是楚家当家，这事不用与我商量。”
我与他再说了几句，看他倦了就也告退了，果然这些年过去老爷子身体也不好了，哪里还是当年对我又骂又揍，从正门拎进屋里的矍铄模样。
“老爷子没看出来吧。”楚云在门外等我，扶我一把上马。
“嗯，应该是。”我从他手中接过围脖：“也是青娘细心做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否则若是我腿脚不好让他看着了，不知该多伤心。人老了，感慨也多，如今见他总觉得叹口气都能掉下泪来。”
“时过境迁，看得多了，自然感慨。”楚云说道：“快走吧将军，付允非今日离京。”
我与他策马到了西城门外长亭，就见到了一身布衣与近百人架着马车牛车的队伍。他远远就见了我，招起手满带笑容：“将军！今日难得未下雪天气好，您也穿的喜庆。”
“咄。”我不敢跳下马等着楚云来扶我：“我就知道你要嘲笑我这身衣服，若不是已入年关要入宫参宴，我才不会穿成这花哨样子。”
他手搓着裤腿：“好看。如今时间也不早了，见了你我就安心了，这就和兄弟走了。”
我靠近他：“被逐出军营的一共二百九十一人，这里有一百多个，记得我之前说的，都去凤州广世，我娘老家有几处家产在那里。要你们去不是种地的，过去拿着我之前给你的手牌给那里喾雍斋的管事，要做什么他们必回安排给你。允非，虽不在军营，然你们还是兵，不是这王朝的兵，是我的兵。”
付允非直视我，一抱拳：“末将听命。”
“为了避免朝堂心疑，剩余刘銘将带一百多兄弟将绕往梁州过去，这些人将直接听命于你。此事重大，不管到时候命令多么不能理解，你先只管去做。……我替楚家谢你了。”我拱拱手。
付允非表情严肃，点头应道：“我知晓。”
“再会见的，如今我就不抹眼泪，更不会写酸诗唱离歌了，一路走好，南方温暖,你与兄弟们好好养养也罢。”我后退半步笑道。
他表情却是真搞的跟生死离别一样，抱紧拳指节捏得发白：“我若是再多说什么，你就要笑话我了。将军，京中风雪大，路途险，人心难辨，皇家薄情……保重。”
艾玛你想直说‘将军不要跟小皇帝那个坏人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就说嘛，什么风雪大皇家薄情啧啧。
他骑上马，回头看我，眼眶微红：“将军……”
别胡子拉碴人高马大还一脸‘嘤嘤嘤人家真的会想你的’表情，给我滚！我上马头也不回就往城门策马而行。
楚云策马追上来：“将军，你转身离去的背影太帅了！我知道你一定不舍付允非这个跟你多年的副将，唉……你一直是这样，不让人看见你的悲伤。”
你大爷的悲伤……
我一脚踹过去：“滚蛋，恶心不恶心！我饿得不行了，走，进宫吃东西去。”
今日入宫可是大宴，已入年关算来今儿算是小年，京城各处都喜洋洋的，就连陆子易家中那冷清的仿佛一年四季都要高山流水青竹白梅的院落，这些日也贴了些窗花，都是秋双的巧手做的，还弄了些小红灯笼，给我送来。
她倒一直是个会说话的，送来的时候抿着嘴笑道：“如今陆家添了女主子，将军又是个福星，怎么也要有几分热闹气氛。”
嘿，我这个福星可克死了不少人。只是这秋双，我从未见陆子易去她那儿宿过，青娘与我说这秋双似乎有些习惯很奇怪，其利索谨慎，举止庄重，就是那天真活泼也掩盖不过去的，怎么看……都有几分像宫里的女官。
今日宫宴我自是不能像前两年一般以将军身份入宫，只得跟着陆子易同坐车，以左丞夫人之名，要与女眷坐在一起。想着就烦，我估计只有一个人喝闷酒的份。
到了陆家门口就看着子易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皱着眉头四处观望，看见我松了口气：“你回来的不算早啊。”
我下马：“老头子见了我就是要一顿爆揍，我满院子的撒丫跑，可不是耽误时间了。”
待我走进了，陆子易表情从不可置信变作了无奈捂脸：“楚将军，到底是给你拿了这身衣服让你穿的，这到底是哪儿来的衣服！”
我很茫然：“青娘啊，这怎么的了。不是要我穿的喜庆花哨点么，我特意挑了个洋红撒花料子，还有这白兔毛围脖，看起来就像是个娘们啊。”
陆子易几欲吐血：“你这是拿了人家做新婚被褥的花哨绸缎做衣服啊，还有这老太太才有的盘扣，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的款式，还有这撇脚针线里边塞的棉。我娘小时候给我做的红绿棉袄都比你这能穿出门。”
我横眉竖眼：“你少污蔑青娘的手艺！她是我们当中针线活最好的，这身衣服可是她熬夜点灯做出来的！”
……陆子易一脸你不换就别想进宫的表情跟我杠上了。
他平日里脾气一向好，如今一脸坚决弄得我也有几分自我怀疑。后来还是秋双送来了套我平日里进宫的衣服，让我在马车里换上，路上还有个丫鬟给我弄头发。“哎哎，你别梳了，别忘我头上抹油！疼啊疼啊！”那丫鬟怎么也梳不开我这头乱毛，也是烦躁的都要摔梳子，陆子易看不下去了：“成了，随便挽个头发吧，别给她梳什么芙蓉髻了，她那走起来虎虎生风的，没一会儿就晃散了。”
丫鬟如蒙大赦，替我拾掇衣服。
几十辆马车络绎不绝赶往宫城，京中权贵官员皆有，众人换坐软轿前往前殿，落幕时分晨雪初融，朱红宫墙染雪瓦顶，殿内丝竹入耳金碧辉煌，几十条案桌摆满美酒熟食。殷胥不喜先帝在时宫宴的严肃气氛，从他继位开始，年关宫宴就变得活跃随意起来，去年在红梅园中设宴，今年风大露重，选在了殿内。
我与陆子易位子靠前，紧挨着如今快七十的右丞，他还未等我俩人坐下就端着酒杯过来寒暄。
京中也知晓我如今与皇上有几分矛盾，各个都是见风使舵没良心的，忽视我只跟陆子易说话，前殿里热闹一片，过了没一会儿传来了蔡公公沙哑又尖锐的嗓音：“皇上驾到。”
前殿立刻静下来，我随着众人一同躬身跪下去，在一片底下的脑袋中，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殷胥。他从侧殿卖出来，今日打扮的英气又比平日上朝多了几分随意，他一入殿就朝我看来，看见我直视他的目光，似乎抿嘴笑了笑，只可惜众臣低着头看不见这小子人前难得的笑容。
由于他还未娶妻，上座上坐的均是宫中太后与太妃。
太后今日打扮的华贵却不艳丽，她明明不过三十岁出头，却总是喜欢穿的老气，在能等到前殿的众太妃中，她最年轻却也是穿的最庄重的。
直到众臣起身，殷胥才移开眼，说起了场面话，这些话年年都听，早就腻了。我随意坐在陆子易后的桌子上，大吃大喝满嘴流油，同样做在后边的女眷让我惊得早就躲到屏风后边窃窃私语。
“将军不去前排坐……坐到我们这边来，弄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是啊是啊，去年我们几个还争着往前坐一些，好能看见她舞剑的英姿，怎么今年就跟我们坐在一处了。”
“将军今年不会舞剑了吧，果真是成了婚日子过得好，我怎么觉得将军似乎……胖了些，腰上也有几分肉，不过还是潇洒——”
我将手里的芝麻小饼往后一扔，正好砸在女眷面前绢纱屏风上，留下一个油印。
你才胖了呢！
这头还在怨念着，却看着陆子易回头朝我招了招手，叫我去他身边坐。这会儿众臣各自谈天敬酒，气氛自得，我也提起衣摆坐到他身边去。他递了杯热茶给我：“别吃噎了，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你参加冬宴之时，皇上讲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你为了配合他，笑的喷出一嘴渣。”
我抬头猛灌茶，撇嘴说道：“前年了，那时候他年纪小，跟我说自己一定要表现的和蔼可亲，结果讲了个那么无聊的笑话，看着众臣都没反应，他尴尬的脸都白了，我可不帮着使劲笑。结果忘了自己嘴里还在吃了。估摸那些跟着我笑的大臣都是在笑话我一嘴渣。”
陆子易眯着眼睛笑起来，灯光琉璃映照中，眼里仿佛满是温柔神色，看得我愣了一下。
“这等事儿也只有你做出来，年年宫宴你都让人印象深刻。”他笑着低声说道，声音里仿佛有案几上松醪酒的清甜醇浓。我却觉得有道似乎能灼伤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回头望过去，就看见殷胥佯装端起酒杯看向我的双眼，看我回望过去立刻转过头。我勾唇笑了笑，对他的那点小心思了然，往子易身边靠了靠，对他低声道：“是我让人印象深刻……还是左丞大人单单记得深呢？”
陆子易怔了怔，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直白。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有几分尴尬，却听着小皇帝说道：“今夜风歇了些，御园中栽了蜀地山顶的新竹，雪后执灯看来，别有傲骨，众卿不如去观竹作诗。”
这话一说，哪位不想借咏竹来表现自己一身清白傲骨，各个都往御园挤，我松了口气，也起身往那边走去，陆子易慢条斯理跟在我身后。
刚走出前殿侧门，就看见蔡公公拦住了我：“楚大人，皇上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