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影随形

花千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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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春的洛阳温暖和馨,柳绿莺飞,漫城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之中。

    今儿仲景少爷回来,管家婆娘李嫂有很多事情要打点,每日择人带着小厮们给几家店铺的伙计们送饭的活就打发我来做。

    岳仲景平安归来大家同喜,今儿伙计们的晚饭加了菜色,增了分量,每个铺子还赏了一坛子的好酒,小厮赶着骡车一径在我身后徜徉,多了盛着饭菜的木桶和酒桶,骡车比往日沉了许多,压得车辙咯吱吱的响,回荡在洛阳的青砖古道之上,单调而悠长。

    空气中满是清幽的味道,我微眯着星眸打量着这座皇城,温柔的风轻轻触摸着面颊,心中的那分宁馨与适意让我感觉恍若隔世。

    离开那清冷苦寒的大漠已漫漫五载了,原来西北的沙棘根植别乡的土壤,竟也可以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洛阳是一个繁花似锦的花花世界,如果说长安是大唐的西京,洛阳则是大唐毫无争议的东都。

    这座富庶繁华的陪都始建于隋炀帝大业元年,横跨汹涌黄河两岸,伊洛廛涧于中蜿蜒,南卧伏牛,北踞邙山,西有肴涵之固,东临嵩岳之险,四面环山,形式甲于天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作为不同于长安的陪都,洛阳城的宫城、皇城位于城池的西北隅,也是洛阳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中朝在这处负隅高地上建造了宫城、皇城,并形成夹城。

    宫城的南边修置皇城,北筑重城,东建东城,西临连苑,皇城之南界之以洛河,宫城之后修有圆璧城、曜仪城,再远处是存储官粮的含嘉仓城,外郭城东北部及洛水南岸皆为里坊区。

    洛阳先身农耕为主,漕运通商并不旺达,武后临政期间,颁旨迁徙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商贾于此,畅通丝路,开通岭南至扬州及洛阳的运渠,物产始从八方汇聚而来,东都胡商汉商一时云集,繁华富庶之势渐逼帝京长安。

    岳仲景本是扬州人氏,世代从商,不问仕政,自幼随着祖父从扬州迁徙到洛阳,少年时就跟从父辈行走丝路与胡族通商,现下在洛阳城颇置备了几处产业,洛阳城内设一百零三坊,岳仲景的府邸就在离繁华的天门街不远处的坊间,临近这一带的里坊都是富庶的达官显贵。

    所以除了府门行之不久便是热闹的天门街,仲景少爷的绸缎铺和香料铺就在这条街市之上,走在天门街,芬芳的气息浓浓将人包裹了进去,不经意间,已是满怀满颊的甜香。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帝京,进入农历三月,洛阳的牡丹已然竞相绽放,一城的绚烂的颜色,浓墨重彩。

    中朝人酷爱牡丹,别说是大富之家的牡丹俱是不可多得的珍奇品种,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庭前屋后亦是灼灼百朵红,戋戋步束素,堪称万家流水一城花,花开时节,整座都城都弥漫着新人心脾的鲜甜芳香。

    这送饭的活原本府中任何人都可以做,可是想到答应欢颜的糖人才主动向李嫂应承下来,太阳就要落山了,洛阳最热闹的街市也即将散去,交代了小厮后匆匆赶到集市的时候,那个惯常做糖人的老者的担子上却只剩下了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

    于是,就那样伫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怔忪了,满眼中再无熙攘的人群,竟只有那个银衣银甲,威风八面的糖人儿将军。

    散集的人群往来如潮,挨挨挤挤擦过我的肩膀,老者也在拾掇着他的糖人挑子,桃子头上插着一个咕噜噜转个不停的七彩风车,不知是在哪里买了来要带回去给小孙子。

    “姑娘……”老者抬头看了看我,皱纹密布的眉梢眼角漾起一丝丝笑纹,“天擦黑了,老汉眼神不济,今儿就不做糖人儿了,老婆子等着家去吃饭,喜欢什么明儿再来吧。”

    “就是这一个吧……”数出铜板放到老者手中的时候,指尖竟有些许的颤抖。

    迤逦在洛阳的大街之上,暮色渐渐拉长了我的影子,老者的手艺精湛,小小的糖人儿捏得栩栩如生,俊眉修目,眼眸幽凝,一脸的桀骜不驯,浑身的孤傲轻狂。

    心中有什么东西轻微的脆响,许是那尘封在心底的坚冰在不经意间裂开缝隙,那些不想再触及的回忆丝丝缕缕从那裂缝中喷涌而出。

    远远的看到岳府了,朱漆大门被刚挂起的灯笼映得刺目的鲜红,渐渐的那红色幻化成荒漠中的血花绽放,眼前是绰绰的人影,风雷声动,人仰马嘶,匹练刀光如雪……

    “云娘……”耳边传来轻唤的声音让我恍然从幻境中惊醒,眼睛大大的张着,视线虚无,紧握着糖人儿的秸秆的手心都有些微微的汗湿。

    “天已经黑了,送饭的骡车都回到马厩了,迟迟不见你回来,怎么怔怔在家门口愣着?”眼前一黯,岳仲景穿了家常的月色春衫施施然站在面前,眼角含笑。

    “没什么,少爷”我回过神来,“好像欢颜还向我要什么来着,可都到了家门口了,竟还是想不起来。”我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

    “一别几个月,欢颜这丫头长高了些,越发惹人喜爱了。”他玩味的唇角是一抹浅浅的笑韵,“和岳翎比起来,女孩子真的是又乖巧又懂事。”

    “欢颜命好,少爷一向惯着她,所以在少爷面前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糖人儿快化了,少爷我先进去了。”我福了福身,转身向门里走去。

    “云娘是西域人,可识得一个复姓赫连的女子?”他忽然抬高了声音,让我顿住了脚步,虽未回头,脸色已渐渐发白,“少爷何故有此一问?”

    岳仲景走过来与我并肩而立,侧头微微打量着我,眼中有些探究的神色,“当日我和浅薇的驼队经过迷月湖取水,在佛手峰悬崖的老树上发现了坠崖的云娘,云娘说夫君死于战祸,一时想不开坠崖求死。”

    我轻轻闭了闭眼眸,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不知经过多少的梦魇缠身的夜晚,我才可以一点点把它压制在幽深心海,不再每晚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如今对于我和欢颜来说,人生不过才只这短短的五载春秋,过往的种种已恍如隔世,从踏进洛阳城的那一天我就对自己和腹中幸存的孩儿发下誓言,赫连云笙已经魂断佛手峰,从此和任何人再无瓜葛,包括爱的人,恨的人,牵念的人,此后的每一日都是云娘的涅槃重生。

    正如佛说,已经结束的,已经结束了……

    转还身来,面对着岳仲景,这个给了我重生,给了我庇护的男人,我的眸光在暮色下清冽如水,“少爷想对云娘说些什么?”

    我乍现的冷冽让他微微一怔,他想了想,“腊月十五,记得吗?云娘,那是我在断崖老树救下你的日子,今年的这一天我和商队恰好又经过佛手峰,在那里遇上一个人,一个很……”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他口中的那个人,“很让人过目难忘的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白衣素服,同五年前一样,那日下了漫天的大雪,他孑身一人只牵着匹骏马,久久伫立在佛手峰下的迷月湖边,眼睛凝望着那冰冷的湖面,不知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和商队的伙计们燃起了篝火,烹好了香茶取暖,我走近他的身边好心叫他,他却恍如未闻,只是仰头望云雾之中那高高的佛手峰,幽幽说了一句,赫连云笙,那日你纵身一跳如今整整五年了,我找不到你的尸身,也觅不到你的踪迹,天地茫茫,你究竟是生是死……”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少爷……你……”

    他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深邃起来,“他的神色沉静如水,但是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色几乎让我有个冲动要对他说,五年前我在这里救了个坠崖的女子。”

    我面对着他站着,身形寥落,血液开始丝丝冰冷,入骨入髓,唯有两只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肌肤,却感觉不不到疼痛,“我虽然是那一天坠崖被少爷救起,却是和那人没有一点关系。”

    “云娘放心,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云娘的丈夫是死于战祸不是?云娘能为夫君殉情,却在五年之中从未祭拜过自己的亡夫……”他微笑着摇摇头,“但是,我选择信任你。”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居高临下审视着我发白的脸色,“五年之中,我和浅薇从不问及你的过去,往事不必遗憾,若是美好,那是精彩,若是不堪,就是经历,唯有把握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回去吧,欢颜在等你。”说着,他向正院走去,我尚未从他带给我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犹自默立凝思,却见他忽然转还身来。

    “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也许应该让云娘知晓,在龟兹镇的时候,我们又见到了那个人,他应该是在那里歇脚,龟兹的官兵们好似和他颇熟络,围着他寒暄,不想他竟是中朝龙武军将领,更重要的是他升了官职,听说转过年来就要到东都洛阳履新……”

    语声杳静,他的人消失在暮色中,月光洒在我的面庞上,皎皎如雪。

    我是如此珍惜当前的生活,每日伴着我的欢颜,安宁而又祥和,我只想做一颗偏离方向进入浩渺长空的流星,和过往永无交集,如果说宿命注定要我颠沛流离,那么洛阳也不过是我和欢颜的人生驿站。

    只是,我带着懵懂无知的幼女,天下虽大,又该到哪里去呢?

    夜阑人静,我的小屋里油灯如豆,洗练的月色透进窗棂,照着欢颜红扑扑的苹果脸,她抱着仲景少爷特地为她带回来的物事,总不过是些牵线的玩偶,泥陶的娃娃,五彩的琉璃珠等胡人的小玩艺儿,呼吸幽甜,香梦沉酣。

    如描似画的眉若翠羽,长长的睫毛掩映了剪水般澄澈的明眸,挺直俏皮的小鼻子,微微嘟着的花瓣般的唇朵,睡着的欢颜脸上所有的表情沉寂之后,竟是如此如此像那个人,清俊无匹的品貌,雪莲般清浅的气韵……

    “要么让我死,要么让我走……”

    “就这样吧,但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身体在浓雾之中遥遥飘落,泪水飞散在冰冷的雾气之中,陡峭的山崖,嶙峋的巨石,盘亘在断崖上的藤蔓在眼前飞也般的掠过,如果就这样坠入冰冷的迷月湖,沉溺在那一池碧水之中,抛却人生的所有烦恼,缘何不是一件幸事?

    急速坠落的不适,让腹中孩儿一阵胎动,那个濒死的瞬间蓦然惊觉,这个可怜的孩子何其的无辜,心思在瞬间电转,我开始拼命用手抓握身边的枯藤枝蔓,长着锋芒一般棘刺的藤蔓穿透了我的掌心,划破了我的指节,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藤蔓被我的冲力坠断了一根又一根,却也在缓冲着我坠落的速度。

    当我终于握住一根横出峭壁的粗大松枝的时候,它竟然支撑住了我的身体,生死一线之间,已是魂魄飞散,好容易收敛心神举目向上望去,俱是苍茫迷离的雾霭,隐隐听得崖顶传来一声惨厉的长啸,响彻寰宇,在山谷之间和着凛冽的风久久回荡……

    向下望去,竟然离即将冰封的迷月湖不过丈余的距离,若是径直坠入湖中,巨大的冲力必定会击碎我的腑脏,腹中的小生命更是毫无生机。

    顺着迷月湖的方向看去,岸边居然是一群围着篝火取暖的人群,风尘仆仆的男子,面容温婉的夫人,一行人皆举目抬头,怔怔盯着悬挂在半空之中的我,衣衫尽破,满身满手的血迹斑驳,犹如在风中飘摇的破碎玩偶……

    迷离的梦境中,我的泪水又是不知不觉濡湿了枕头,刚随着岳仲景和夫人浅薇回到洛阳的时候,几乎每一夜我都会梦到这同样的情景,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泪雨滂沱的从梦中醒来。

    生下欢颜之后,她就像是初晨的第一缕阳光,那般的明媚温馨,渐渐驱走了我心中的阴霾,让我慢慢学会了将往事一点点尘封起来。

    只是今夜,这已经杳去很久的梦境再度重现,梦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那一线微曦静静坐到天明。

    若岳仲景的话属实,云麾将军应该已经来到洛阳履职,命运如是安排,我真的无话可说,天下之大,洛阳东都和长安帝京离得那么远,却偏偏逃到哪里也摆脱不掉他的如影随形。

    微微咬着唇,蹙起了眉头,无论如何,我须得为自己和欢颜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