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妾(完)

筆辍更时墨纷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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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渐斜,打下院墙长长的影子。

    小院里,一名男子紧了紧衣襟,忽然看向木门,然而木门处没有任何动静。

    男子蹙起秀气的眉,在院里来回踱步,猛地又看向院门,一阵风刮过,一切又复归平静。

    过了一会儿男子驻足,扶着柳树,呆呆地看向门口。

    这男子长得极俊,龙眉倒竖,星目低沉,身躯也挺拔,只是单薄地不比柳枝粗。不过一会儿太阳完全下山,男子融入了夜色,独立中庭分外凄凉。

    最终抵不住夜里的凉意,男子进了屋子。

    他曾是京城烟花巷南风馆名伎,淡雅清灵十四成名,风华七载盛名远播。

    他与恩客李秀才心意相通,资助其读书,而李秀才考取功名后他退出风尘之地,随李秀才外放任职,前后相随左右相伴。此事传为一时佳话。

    当年的李秀才,现在的李县令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家中自然是清贫的,里里外外只靠男子一人打理。

    平时李县令或是处理公事或是寻访案情,晚归也是有的,男子都是静静坐在屋内等他的,时常做些缝补衣物之类的小活儿打发时间。

    然而今日男子实在定不下心,只因下午上街采买时他远远看见,李郎被本县有名的张媒婆领着走。

    想到这里,男子更加难以自持,前路茫茫不敢去想。

    李郎本是厌恶男风的,躲不过同僚们的应酬才去的南风馆。

    又阴差阳错地与自己相识,以文会友,一张桌子对坐两边,绝不越界一步。不知何时起,他这一分正气三分傻气俘获了自己的心。

    后来李郎老父老母前后去世,自己刻意安排温柔解劝才渐渐跟李郎交心,也算趁人之危。待他登科及第,自己赎身、辗转跟随,也都是一厢情愿。

    李秀才从未说过一句情话。

    罢罢罢!男大当婚,这不是最平常的么?只是自己何去何从,以小厮身份留下?估计按李郎恪守礼教的性子,会劝自己也尽快成家吧。

    男子起身,快步走向院门,事到如今,就在外面候他吧,多看一眼是一眼。

    男子过去拔出门栓,同时听到叩门声,门外站着穿官服的县令。

    李县令奇怪地看他一眼,问:“要出去?”

    男子赶快摇头,回答:“本想去外面等你的。”

    李县令更加奇怪了,“去外面等做什么?”

    男子不知如何解释,背过身子关院门,待回头发现李县令已向屋子走去。

    男子赶紧跟上他,在后面问:“李郎,你可曾用过晚饭?”

    李县令停住脚步,不妨他这样,男子直接撞入他怀里。李县令扶住他,拉开一些距离,横眉问:“我会去哪里吃饭?你今天怎么了?”

    前面说过李县令刚正清廉,他从不接受宴请,即使下乡探访赶不上饭点就自己从家带着干粮。所以男子问他“吃饭没”实在是没道理。

    男子窘迫地搅着双手,说:“呃,我就是问问。没事没事!”他只是觉得聘娶之事不是公事,说不定他就在哪儿吃过了。

    李县令稍稍思考,一语问出:“今天,你可是看到我跟张媒婆了?”他清楚男子细密的心思,前后一想就明白大概了。

    李县令在家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男子却不想他再说下去,推着他进屋,急迫地说:“李郎快进去,我去拿饭菜。”

    李县令常年板着的国字脸上浮起一抹暖意,径自进屋脱掉外袍,悠悠倒了两盏小酒。

    他们家一向清苦,平常晚饭只有一样素菜一份白粥,李县令猜今天会有好菜。

    果然,俊美男子映着烛光走来,放下一盘麻婆豆腐一盘油炸花生米。

    李县令笑意更浓,他就是知道男子的小性子,越担心他不回来吃,越要变着花样做饭。

    男子又去一趟端来白粥,一同坐下后两人开饭。他看到李县令嘴角的弧度,心思转了几转,还是问出:“李郎今日何事这么有兴致?”

    李县令却说:“这花生米不错。”

    男子低头敛眉,把花生米挪到他面前。

    当晚,李县令在灯下读本县县志,男子拾起一本《花间词》靠在他身旁。

    李县令翻过半本,向左撇去身侧男子却仍停留在同一页,李县令放下书本,揽过男子。男子看他一眼,顺势整个人摊在他身上。

    “云卿?”

    男子被叫到,闷闷答一声“嗯”,却把头埋地更深。

    “云卿,今天县里几家媒婆为我说亲。”

    “李郎!”男子打断他,“睡吧!我乏了。”

    李县令抚上他的背,打趣道:“要睡怎么不起来收拾?”

    男子不回答,只是蹭他下巴,李县令拉开一点距离,烛光里细细观察怀中人,半晌自叹一声,讲:“云卿愈发英俊逼人了。”

    是的,墨云年岁渐长,岁月流过,就像在原先稚嫩的脸上一笔笔刻下属于男人的凌厉线条。

    “面目成熟,”李县令呵呵笑,亲昵地捏捏他高挺的鼻头,如愿引来怀中人讶异的目光。李县令又说:“可心性却越来越小儿了,一时一刻都在撒娇。”

    墨云闷闷说:“那是以前你太凶了,我不敢闹你。”

    “我何时凶过你?”

    “你一直都凶我……”

    李县令任职呕心沥血,这是第一次得空跟墨云相依相偎着斗嘴。

    李县令头头是道,墨云无理取闹,两人拌嘴起来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说着说着,李县令发现墨云变得瓮声瓮气,而肩头,好像湿了。

    “唉,是我不好,是我凶,是我不贴心……好不好?云儿,别哭。”这是第一次墨云在李县令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李县令对着墨云慌乱无措。

    而墨云,听到陌生的温言软语,哭得更凶。

    “云儿,云儿,”李茂行轻轻地、深深地唤他,“云儿,这辈子,我唯一对不住的人是你。”

    “别再说了!”墨云倏地高声喊出,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李县令的心今夜一点点融化,到这时已经化成一汪深情,从四方包围住他,断百家事的县官却没法把自己的心意好好表达。

    他轻轻拨开捂住他嘴巴的墨云,一一摸过那手心的茧子,想开口却不自知地吻上不复昨日柔嫩的手掌心。上任两年,六百日夜,每一顿饭都是这双手做的,有滋有味;每一针线都是这双手缝的,知冷知暖。在他最绝望的日子支撑他,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陪伴他,这不仅仅是情也不仅仅是义,是点点滴滴、融进生命,根本分不开了。反感过、挣扎过,却早已平静地享受眼前人的关怀。

    “云儿,”李县令抬起袖子擦墨云哭花的脸,等墨云睁开了眼,他一板一眼地说,“云儿,我们做夫妻吧。”

    墨云睁大双眼,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夫妻之实,早就有了;夫妻之名,不可能吧……本朝虽盛行男风,承受的一方地位却很低贱。这书呆子嘴里说做夫妻是什么意思!

    眼见可人儿又泛起泪光,李茂行赶紧快嘴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云儿你我成亲可好?”

    “你疯啦!”这是墨云的第一句话。

    “李郎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如何能……”这是墨云的第二句话。李县令为民办事有所作为,升迁指日可待,为官的家庭也是考评的一项,墨云在他身边只求多相伴一日,从不敢奢望一个归宿。

    “我勤勤恳恳做官,内宅的事与他人不相干。”李县令神情就像在审案一样坚定大方,墨云看着噗嗤笑了。

    李茂行继续说:“自从相识,都是你为我付出,我无以为报,只盼这样做能让你高兴。”

    真的?

    真的!

    墨云把他压床上,亲昵地左右磨蹭,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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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墨云醒来,只觉昨夜做了美梦一场,依旧烧水煮饭,照常忙碌。

    而李县令去县衙后大约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这还是两年来的第一次。

    李县令对墨云说:“今日县衙事情少,一会儿我们去集市挑东西。”

    墨云瞪大眼睛看他,无声询问怎么回事,李县令还从未亲自上街买过什么。

    李县令难得的有些羞涩,顿了下立即理直气壮地讲:“嫁娶大事,我自然得亲自去采买东西!”

    说着拉起墨云,催他快走。

    墨云这才后知后觉,昨夜大概不是在做梦。

    比梦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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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清廉克检的李青天在集市上大肆购买——两斤肉、一匹新绸、一顶红帐,大家都道他纳了一房小妾,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姑娘。

    几日后墨云将家中收拾一新,两人简单地夫妻对拜、交相敬酒,这婚就算结了。由于两人的父母都已去世,男男婚配又不合礼法,李县官的家事从未对外声张过,如遇做媒的,就以自己家中有妻为由拒绝,外人只道他娶了娇妾万事足。

    后来日子里,李茂行步步高升、宦海沉浮,身边只得墨云一人相伴,偶尔在京中遇到同年考试的故人认出墨云,会打趣他一声“李夫人”。昔年南风馆里花魁墨云对李郎倒贴钱,外人就这样打趣他,只是墨云自己都没想到,这声“李夫人”,一叫几十年,从他翩翩少年,叫到鬓染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