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里相送

倾风抚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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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微明不在乎虫二楼会不会倒闭,反正等他回了西怀,此生就和虫二楼再见,和狐朋狗友们再见,和风花雪月的过往再见。季东和阮肃怎么个玩法他不在乎,在乎的是十五之后能不能顺利出京。

    正当虫二楼的赌局风风火火地下注时,时间也到了十四。

    旁人想着季啸会不会留一留季微明,不料十四当晚宫里就来了圣旨,说是为了实施先皇的旨意,明日季微明就可以回西怀了。

    得到消息的整个季府当晚都热闹了起来,该整理的整理该打包的打包,回了西怀就不在天子眼下,他们等这一天等着太久。

    唯独季微明愁眉不展,这一路怕是妖魔鬼怪太多。

    “从京城到西怀要经过三州九城约摸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走山谷狭道能快上三五日,独不知哪里会受到埋伏。拂玉,你那里有什么消息?”

    秦拂玉和季东在季微明的书房里,阮肃去招呼自家兄弟过个把月别忘了去虫二楼拿回赌资,阮棠绫的想法是,季啸手上不缺人,在他以为季微明不会信任秦拂玉而把行路计划全盘告知的前提下,定会在各条道路上都设下埋伏。

    “只知道设了埋伏,没有告诉我明确的计划,怕是,对我也有些顾虑?”怕秦拂玉跟着季微明走了以后到了西怀享受好日子便脱离了京城的掌控,会不会倒戈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只说到时候会在路上通知我配合,我想大路小路都设伏,没有差别。”

    山间小路虽能早日到达,却有个弊端。本身对道路并不熟悉,除了季微明还有四大护卫和随行侍卫,加上秦拂玉和阮棠绫一家,走山路遇伏,容易迷路落单。季微明思前想后,还是做了个决定:“走官道,拂玉,随时注意周边动态,有消息立刻向我汇报!”毕竟,这一路过去,季舟也会排西怀的人接应。

    “好!”

    秦拂玉离开后回了碧槐轩,与乔木轩一廊之隔,抬头便看见了阮棠绫,独自一人坐在乔木轩的屋顶上。

    雪不停下,落在她的肩上发梢,也不觉得冷,似是看见秦拂玉了,又似是没看见。

    秦拂玉神不知鬼不觉地纵身翻上了屋顶,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喜欢穿碧色的衣服,和西怀沙的焦土截然不同的颜色,而阮棠绫从不在意衣服的颜色,如今裹着白色的裘衣,只露出额前的黑发,像个雪人。

    知道秦拂玉过来了,依旧一动不动,雕塑般坐着。

    秦拂玉也便陪她一起坐着,过了许久,阮棠绫望着季府外的天空,方才悠悠道:“要回去了。”

    回那个她住了八年,离开了十六年的西怀。

    “是啊,要回去了。”秦拂玉的声音突然很柔和,说到回去二字,尽有一点儿回忆,“好多年了。”

    “你也是西怀人?”阮棠绫从没有和秦拂玉谈到过她的身份,起先是因为厌恶她,后来想着,她既然是季微明布置的双面细作,而季微明从小被抱来京城,想要做他的细作,想必也是个西怀人。

    秦拂玉撇过头,雪花落在鼻梁被呵出来的暖气融成透明的水珠,她突然扬起唇角,鼻尖的水珠顺着细巧精致的鼻梁顺流而下,落在了裙摆上又凝结成冰。“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

    阮棠绫点头,而后摇头。

    起先她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了怀疑却又不敢确定,可刚才秦拂玉这么一说,她又确定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纠结复杂的过程,就像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进来保护季微明的,谁料不知不觉变成了他在保护自己,可一路上不会平静,所以她依旧是那个保镖。就像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可遇上了便爱上了,怀疑过失望过,至始至终,爱情一直在那里,无关乎年纪,也无关乎距离。

    “你……是不是有点脸盲?”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的秦拂玉终于问了出来,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她是见过阮棠绫的。

    阮棠绫耸了耸肩,无辜道:“这能怪我吗?那时候你几岁?两三岁吧?还是个团子,就那么丁点大,脸也是圆圆的,眼睛还又细又小,鼻子都是塌的,我说我从小就没见过这么丑的熊孩子,那会儿你也不是整天绷着个脸跟面瘫似的。都说女大十八变,你是我见过变得最多的。”

    秦拂玉低下头笑了笑,她都忘了自己以前长什么样。

    阮棠绫从黑沙漠出来的时候已经八岁,八岁的孩子有记忆,她看到过她曾经叫的那个叔叔柳重天死在黑戈壁里,可她并不熟悉柳重天的女儿柳玉。柳玉并不是长在黑沙漠的,柳重天知道朝廷迟早会来攻□□沙漠,所以让奶娘带着出生不久的柳玉去了封州。

    久而久之她就忘了这个人,柳重天死后阮肃先带着阮棠绫去封州,为的就是找柳玉,可那时候封州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左邻右舍说,奶娘连夜带着孩子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直到道上的兄弟给阮肃带去消息,说有人在一家饭馆看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似是柳玉,去的是京城方向。

    只是来了京城那么久,阮肃的人脉如何广都找不到柳玉的下落。现在是知道了,她养在了相府里,还让阮肃如何找。

    “当初你说相府里送来了几坛天渝的玉雕月,季微明就把酒送给了我老爹。老爹喝了之后说那并不是正宗的玉雕月,却没告诉我其他,我后来趁老爹不注意偷偷喝了几口,才发现有黑沙漠的味道。有一天我去鹿鸣巷看见你在那里徘徊……”阮棠绫抬起头,这个素来被认为迷糊的姑娘,眼神里却是清明的。

    她从不说她看见了什么怀疑了什么,也不问阮肃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可从头至尾那些有疑点的,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我那天去找了阮大爷,告诉他我是柳玉。”秦拂玉说:“告诉他我是怎么来的京城,又是怎么变成了季啸手里的人。阮大爷说他是来找我的,我想,一个人荒废了十六年就为了寻老友的女儿,那定是个好人。”秦拂玉摊着手看着自己贝壳般晶莹的指甲,似乎不想流露半点感情:“我只是说,你爹是个好人,但你未必是。”

    “我?”阮棠绫笑道:“我只是个蠢人。”

    蠢到所有人都知道秦拂玉是谁,她却最后才知道;蠢到所有人都知道季微明喜欢她,她依旧最后才知道。

    “我到京城之后的理想就是回黑沙漠,接手我父亲留下的部落,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个梦想。可有人告诉我,梦和梦想不一样,梦想是可以达到的,只是需要时间。”不用说,那个人肯定是季微明。

    他需要一个可以帮他打进季啸内部的人帮他获取一手资料,只要二十五年期限一到,他能安全回到黑沙漠,那么秦拂玉就可以跟着他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假娶秦拂玉,因为她要跟着自己回西怀,等秦拂玉到了西怀到了黑沙漠,便和曾经那个秦拂玉说再见,摇身变成柳玉。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穿碧色吗?”秦拂玉看着自己裙子的颜色:“玉的颜色,还有,黑沙漠里绿洲的颜色。”

    阮棠绫和秦拂玉相视一笑,人和人的缘分也许早就注定了,她不喜欢秦拂玉,就像一开始,秦拂玉也不喜欢她。可是一旦互相挑明了身份,好感倍涨,这就是奇怪的女人之间的友谊。

    阮棠绫忽然想起来一开始季微明给她看的那只出产于黑沙漠的镯子,想必就是秦拂玉的,这种表明身份的东西她不能戴在身上,所以寄存在了季微明那里。

    阮棠绫想,一开始,秦拂玉定也是喜欢季微明的,毕竟系出同地,才有归属感。所以一开始她们之间互有敌意。可阮棠绫也是出身黑沙漠的,那种气息比季微明要浓得多,在加上阮肃,于是一切不喜欢就没有了理由。

    她比秦拂玉整整大出四年,这么一想,秦拂玉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可怜。

    阮肃起初不告诉阮棠绫关于秦拂玉的身份,因为他知道阮棠绫对季微明产生了好感,而秦拂玉和季微明之间是否有感情上的纠葛,阮肃并不知晓。他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亦不想让老友的女儿受到伤害。

    可她们相安无事,阮棠绫总有一日会自己发现。

    季微明和季东安排好明日的行程后来看阮棠绫的时候,她还和秦拂玉坐在屋顶上聊天。没有星星和月亮,有的只是柳絮般的纷飞大雪,还有两个都想回黑沙漠的姑娘。

    有一个梦,不属于一个人,而属于所有人。

    他想,他还是不必去打扰她们闲谈了,这时候□□一个季微明,怕是两个姑娘都会尴尬。

    秦拂玉很少真正开心地笑,可是她今天很开心,便是一段旅程的结束,还有一段新的人生的开始。

    于是他回头走了,殊不知,屋顶上的两人看着他,还有雪中那一串脚印,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

    十五一大早,季府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些必要物品钱财和武器。阮肃带着阮大壮早就到了,阮大爷身无一物,唯有阮大壮带了个小包袱,那就是他们所有的物品。

    秦拂玉冲着阮肃微微颔首,却又不敢被别人发现,一路上季啸的安排只有她能发现,她依旧身怀重任。

    季微明还没出门,王如衍就已经登门了。来的时候愁容满面形容枯槁,好似几日几夜没有合眼。

    都要离开了,季微明自不会和王如衍计较,当即抱拳道:“这不是王兄么,前几日多谢王兄……的护卫看守,王兄这是来为我饯行么?”

    王如衍看了一眼极不要脸的季微明,扭头想找秦拂玉时,她已经上了马车。

    阮棠绫还在和老爹唠嗑,感受过戏弄王如衍的快感,自也不会放弃这最后的机会,立刻走了上来推了一把季微明:“说什么呢?王兄怎么可能是来为你饯行的?分明就是……咳咳咳,是吧王兄?”

    王如衍怎好意思明说,当即摆手:“不不不,好歹和季老弟相识一场,饯行,啊!应该的!”

    “王兄你又在说笑了!”季微明拍了拍王如衍的肩:“饯行也该是昨天,今个都要走了,也摆不了宴席了,你看,我在京城就跟你最好,王兄不介意,也可以十里长亭送送我季微明,也当是京城朋友圈的一则美谈嘛!”也不管王如衍答不答应,直接挥手喊道:“季东,王兄要送送我,备马!”

    可怜王如衍只是进来看一眼秦拂玉,就这么被季微明死皮赖脸的拉上了马……

    阮棠绫心中暗笑,季微明和王如衍关系好?还不如等着王如衍一会儿怎么回京吧!

    王如衍被拉上了马,心道不好正要下马然后拒绝时,马车里的秦拂玉突然悠悠道:“家兄是来为我送行的吗?”

    季微明看着他,阮棠绫看着他,季东南西北看着他,阮肃和阮大壮看着他,秦拂玉抬起车帘子也看着他……成为焦聚的王如衍,没出息的软了……

    “嗯……我是来给小玉……送行的……”

    旁边众人立刻装车的装车牵马的牵马,好似刚才那一瞬间时间的凝聚只是王如衍的臆想,瞬间一抚掌,艾玛自己又上钩了!

    一行人上路了,阵势很小,看着那点可怜的侍卫数量,就能想到路上来一队人分分钟踩平他们,从长乐街到城门用了一个多时辰,出城时雪小了一点。

    季微明骑在前头的战膘上,阮肃哼着小曲坐在阮大壮赶得车里,为了避免被王如衍看出破绽,阮棠绫跟她爹坐在一起,嗑着瓜子看着书,就好似是去郊游的。

    阮肃一拍阮棠绫抓着一把瓜子的手,惊得她一把瓜子成了仙女散花,埋怨道:“老爹,你干嘛?”

    “发现没,季微明带的侍卫虽少,可少却精!”

    阮棠绫看都没看,又从旁边抓起一把瓜子:“这不是废话吗?找一群废物保护,一打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血流成河制造舆论效果,只要精就好了,一个抵十个,还能让对话放松戒备,季微明又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能没些得力的手下么?”

    阮肃摇了摇手指:“丫头啊,你看你,长得漂亮身手好,完全继承了你老爹的两大优势,就是没有学来老爹的脑子。”阮肃指了指自己的头,强调:“看见没?脑子!”

    阮棠绫左看右看,突然问道:“有镜子吗?”

    “干啥?”

    “你就看看我哪里继承了你的美貌吧!我要是像你,那就不是优点,变成缺点了。”阮棠绫故作嫌弃地看了她爹一眼:“还有啊,关于脑子这一点,我觉得我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脸已经够用了。”阮棠绫狡黠地回答,阮肃一摸小胡子,笑了。

    阮棠绫撑着头在里头看她没看完的季微明亲笔版画本,外头,季微明和王如衍相谈甚“欢”。

    王如衍那叫一个冷啊!季微明是全副武装的,可他只是出来打个酱油,天寒地冻,马儿跑而来耳边尽是呼号的被风,刺得脸上生疼,娇生惯养的王如衍此刻打着喷嚏留着鼻涕,毫无京城花花大少的模样。

    “王兄昨夜是没睡好?”季微明故作不知。

    王如衍哪是没睡好,分明是被冻的,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只是些许着凉。”嘴上应附着,心里想的还是几时能在路上把季微明给弄死了,也好让秦拂玉早点回京。否则,若是季微明不死,秦拂玉岂不是真得跟去了黑沙漠?

    这么一想,只觉得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我爱的姑娘走了,跟的还是一个不爱她的人,人生惆怅事无数,此为其一;我恨的仇人走了,走时还带着我爱的姑娘,人生惆怅事无数,此为其二。

    伤心事都夹在了一起,方觉根本就是因为自己和季微明成了狐朋狗友!

    “王兄啊,这十里长亭也快到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季微明突然皱着眉似难言出口。

    王如衍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季微明所说的一件事绝非好事。

    于是扯着马缰想要后退一步,季东已经上前拉住了王如衍骑得马。

    “王兄啊,你现在骑得这匹马是棠棠的,嗯,我就是想问你,你可带了自己的小厮?”

    王如衍大惊失色,什么!他好心好意送送他们,季微明竟然连一匹马都那么小气?这是要赶他下马的节奏啊!

    这里离京城老远一段路,天都快黑了,难不成让他走回去!

    回头一想,他当时顺手骑上了季微明的马,从长宁街到长乐街不过几步路,他根本没有代步工具!

    “季微明,你!”王如衍气得说不出来,拽紧了马缰想要逃跑。季微明明知前方的道路上王宣设下了不少埋伏,怎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王如衍!

    阮棠绫突然从马车里跳了出来,搓着手微笑地看着王如衍,看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神里是笑的,可笑里是藏刀的。

    “小玉,小玉救我!”情急之下王如衍想到了秦拂玉。

    秦拂玉便从马车里悠悠地探出了头:“我那匹马给哥哥吧。”

    王如衍顿时热泪盈眶,紧急时刻还是得靠自己人!

    末了,秦拂玉跳下马车:“哥哥,借一步讲话。”

    只这一句,王如衍顿时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了!

    “这一路上怕是不平静,来前义父没有告诉我路上的设伏点。”秦拂玉偷偷的,悄悄的,好似不想被季微明他们听见:“季微明身边的人都是高手,我怕……”

    “镇州地界,大约三四天的行程,越靠近西怀越不容易动手。大约摸最大的埋伏就在那里了,我也不是很清楚。”王如衍皱眉凝望:“小玉,你可一定要回来!”

    秦拂玉对着他笑了笑,从未笑得如此温婉。而后转身回了马车。

    王如衍骑在马上看着一群人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儿异样。从他认识秦拂玉至今,她从没有笑得这般让人着迷。她的眼里不是自己的身影,而是一片奇异的金黄色,一望无际,似这连天脸地的雪铺展开去,望不到彼端和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