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枪神风范

倾风抚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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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肃蓦地睁开眼,不知何时自己怀里的包袱落在了阮棠绫的手里。

    阮大壮没掉头,只是将马车停了下来。

    天昏昏暗暗,远山苍茫。已过辰时,离出南门到如今将近三个时辰,阮棠绫掐指一算,返回去到南门几近申时,从南门赶到长乐街,又是一个时辰。

    “丫头,你做什么?”阮肃心道不好,她定是打开了包袱看到了里面的书画。

    阮棠绫有点小聪明,仔细一想,便能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阮肃听到她刚才说要回去,掀开帘子冲着阮大壮道:“大壮,赶车,不要回头!”

    “爹!”阮棠绫秀气的眉毛一拧,冲着外头道:“大壮,掉头!”

    阮大壮左右不是人,干脆坐在车上没动,等车里的父女二人商量。

    “丫头,听爹的,咱这趟出了京城就不回去了,去哪里都成,西怀、黑沙漠,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老爹都带你去!”阮肃向来略带严肃的脸上有了一点儿恳切,额头上几道深深的沟壑,阮棠绫头中一紧,蓦然发现,阮肃已经老了。岁月的痕迹时光的轴轮,倒映在他的脸上,一点一滴。

    “老爹,你告诉我,季微明他根本没想骗我。京城闭城不是因为天渝国师的到来,天渝只是个附属国,连天渝皇帝来都不会有的待遇,国师怎能如此?是季啸要对季微明下手了,所以季微明才想办法让我离开的,对不对?”她从未如此认真、执着、坦然地对阮肃如此说话,不带撒娇,只求一个确定的答案。

    阮肃沉默不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阮棠绫拽着阮肃的袖子,天气寒冷,手心却已溢出了汗水,说道:“老爹,其实你什么都晓得,那个推我下水的人,秦拂玉和云姨的身份,季微明赶我走的理由。你是担心我会受伤,所以默许季微明让我离开的,对不对?”言辞激动,好似有什么暖流从心间一晃而过,她知道,老爹是疼她的,因为疼她,所以和那个人一样,不希望她受伤。

    她知道,阮肃知道的,远远比她多。

    “丫头,你不会怪老爹吧?”阮肃扯着车帘子,不回答,似默认。他老了,心也不似从前那般,他会为了女儿的安全动摇,也会为了女儿的着急动摇。为人父,他不愿拂了阮棠绫的心愿。

    世间之事,无非情之一字,亲情,或是爱情。

    阮棠绫连忙摇了摇头,她能怪普天之下的所有人,能怪世界不懂她,却永远不会对阮肃有任何怨言:“老爹,我要回京城!回京城!季微明会不会出事,情况是不是很不好?”

    “丫头,无论情况好不好,听老爹的,暂时不要回去。”阮肃最担心的还是阮棠绫的安危,一切于他如浮云,唯有女儿才是割舍不掉的。“京城要出事,咱们先去避避,季微明不想你出事,老爹也不想。”言语间的父爱深沉厚重,可阮棠绫现在只知道,阮肃他默认了,季微明在京城很危险,所以才赶她出京城!

    如果自己能再忍耐一天,如果自己当时能相信季微明,便不会连夜离开京城,仓惶如落水狗,将那个自己爱又爱自己的人独自留在某座城市的某个犄角旮旯。她就好像负心汉,也是一个蠢人。

    季微明说让她相信自己的时候,大约还是抱着某种幻想的吧?

    幻想阮棠绫会相信他,于是便能名正言顺地留着她,徘徊彷徨,既想让她离开,又不想让她离开。这种进退两难的抉择她深有体会,就好似那时一个小人告诉她,季微明是爱她的,而另一个小人告诉她,季微明再利用她。

    她竟天真地选择了后者,不,她不想侮辱天真这个词,这是愚蠢。

    但她还想再愚蠢一回,为了某个人,不顾一切,像个傻逼一样,从刚刚脱离的危险地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城市,陪他犹做困兽之斗。

    对不起,我曾忘了相信你;没关系,我还记得我爱你。

    抬起头眼神灼灼而坚定,好似一块千锤百炼的精钢,开口坚决地不容反驳:“不,老爹,我要回去!”

    阮肃不觉任何意外,这就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

    “老爹,我们在京城待了十六年,除了你要找的人,还有季微明。当初既然把我送进了季府,现在就不该知难而退。老爹,我知道你疼爱我,我知道我有的时候又傻又笨还老是帮倒忙,从没一刻让你们消停。”口吻突然变得真挚,她在说心里话。她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养她疼她的老爹,一个是陪她损她的阮大壮,还有一个便是爱她护她的季微明。这一生有三个人疼爱她,也不枉此生再人世间走一遭。

    “可是老爹,你不会陪我一生一世,大壮也不会,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百年之后,大壮娶妻生子,只剩下我一人孤单无依,我该怎么办?”

    阮肃这回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您也喜欢季微明,他很好,原本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有一个爱你女儿的人处在危险之中,他胜过世间无数男子,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和渴望的未来。我以前也不晓得我有多爱他,可是当我看见这些画本的时候我就知晓了,一个将玩笑间的承诺牢牢记在心里的人,我不想错过。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那也得闯一闯!老爹你也说,你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他过得很好,只是你没法亲自看他回黑沙漠了。因为我在你心里比谁都重要。老爹,你二十年前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也无所谓我这条命珍贵或下贱。咱们回去吧,我去找季微明,你去亲眼看着那个人回黑沙漠,好不好?”

    阮棠绫握着阮肃的手,似是恳求,可阮肃知道,她的眼里没有犹豫徘徊,是坚定的、绝决的、一往无前的,和曾叱咤黑沙漠的那个枪神一样,但凡决定的,就不会为任何人更改!

    这就是他女儿,是他这一生的执念,也是他永远的骄傲!

    哪怕她偶尔又笨又傻,还总帮倒忙。

    父亲眼里的女儿,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手笔,无人可替代。

    阮肃沉重地拍了拍阮棠绫的手,她能看见他额间的沟壑更深了,像是瞬间又苍老了一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白发成霜,黑沙漠的枪神早已成为一个神话,又或者已经沦为西怀子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丫头,你说得对。人这一辈子,就该为自己疯狂一回,错也好对也罢,至少不枉此生,至少白头回首,不会留有遗憾。咱回去,咱不能丢下季微明,那小子是我的女婿,老头子都把女儿硬塞到他府上了,这一辈子他总得从了我女儿!”阮肃扯着帘子喊道:“大壮,回京城!”

    “好勒!”阮大壮掉转马头,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驾!”

    路边的树枝光秃,草丛也变得枯黄细碎,风卷云残,萧瑟的天边有碎雪飘落。京城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可她从没觉得,三个时辰会如三个春秋般漫长,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偶尔矫情一回,偶尔愚蠢一下。

    她这一生做得最对的选择,不是遇见了季微明,而是有了阮肃这个爹,才使得她能二十四年无忧,无论多荒唐,都有一个坚实的后盾。

    马车辘辘来到南门下的时候已是夜晚,守城的士兵正好换了个班,阮大壮去敲了门。原本此时是不会放人进门的,可这辆车出门不过一日,换班的人还映像深刻。从长乐街来的人,大抵都是关系户,检查了一下随身行李,然后放了进来。

    一进城门阮棠绫便解下了马车前的马,带着那个小包袱独自上马直奔长乐街,阮肃和阮大壮则回了鹿鸣巷。

    长乐街季府,季微明正在布置府中的埋伏,离王如衍所说取风竹图的日子到了,直至入夜王如衍还没来,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季微明冲着远处的秦拂玉笑了笑,长漪跟在秦拂玉身边,陆寻风假借抱恙养伤还在房中。

    秦拂玉不能直接上去和季微明交谈,私下用手指做个了手势,而后施施然走往碧槐轩,没有任何异样。

    “季东,城门那边如何?”季微明已经做好了准备,上上选是平安度过,化险为夷,若实在不行,便是杀出血路也要冲出城门!

    “全都安排好了。”季东做事季微明向来放心。

    可他此时却并没有任何宽心的意思,只是一瞬间想到了阮棠绫,也许此刻她已经到了离京城最近的平潞城,揉了揉眉角,只觉得思绪混乱。

    这种局面他早已料到,也早做准备,可不知为何心里乱得不行,只要一想到阮棠绫,整个人便好似要停工抗议。他想她此刻定是不甘和愤恨的,又也许,那个天真的姑娘正在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遂有了点无奈,季东看季微明独自一人将落寞和惆怅在脸上一一划过,便知道他是在想阮棠绫:“世子,过了今晚,只要一切顺利,属下定会将夫人找回来。”

    季微明便抬起头,将季东的表情尽收眼底:“你和我老丈人说了什么?”

    故人相见,难免说点过往,季微明掌控全局,自然不会独独落下季东。

    季东不语,世子爷的心中的锦绣堪比郡王,否则季啸也不会先从西怀开始下手。毕竟,季舟只有季微明一个儿子,继承无悬念,不似东隅内政复杂。

    季东低头看着地面,只觉得无比心塞:“我和他说……”

    话说了半句,季府大门突然有马儿停下。今夜与众不同,季府是谢绝一切来客的,可,来得却是阮棠绫。

    没人能阻挡得了她的脚步,也没人敢阻挡。

    厅堂里的季微明听见门外的嘈杂,蹙眉怒道:“不是说了今晚不待客么?出去看看!”

    刚站起来没走一步,便有一个身影如凫般咻地窜了进来,也不管旁边杵着的季东,一头栽进了季微明的怀里……

    熟悉的棠棣花香,还有他朝思暮想的脸庞,季微明恍如从梦中惊醒,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棠……棠……”

    只不过几日未见,却恍若隔了沧海桑田。

    季东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站在里面了,识相地悄悄退了出去。

    “季微明你突然磕巴了?”阮棠绫蹭着他温暖的胸膛,摩挲着脸,见到他时那些委屈突然烟消云散,于是轻声细语,似夜语呢喃:“唔……我好想你。”

    那一瞬间季微明有种苍天不负我的感慨,一手落在她薄薄背脊上贴着的头发,另一手却已然不知所措。失而复得,他以为爱情走远了,却在此刻发现,那些海角天涯始终近在咫尺,有个人一直没走,就在他身边,他怀里。

    能用手摸到的人,如此真实。

    “你怎么回来了?”季微明的心情顿时很复杂,她回来了,他很高兴,可却在这里不适合的时候。

    阮棠绫站直了身体,仰头看着他,眼里是烟火绚烂百花绚烂,是满地葳蕤苍山绵延,是浊世公子衣袂翩迁,却无不有他的身影,在眼眸的中心,渐渐放大。

    那是她眼里唯一容得下的,天地渺茫与她无关,山河逆流与她无关,黄沙白骨与她无关,这个世界的终止的地方,就是有他在的地方。

    阮棠绫用手指卷了卷耳髻垂下来的发丝,咬着下嘴唇想要笑,看他突然间的迷茫和纠结,总觉得那个运筹帷幄的季微明唯一把握不准的便是自己:“不想我回来,那我走了之后就永远都不回来了,找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嫁一个种田的老汉,等你找到我了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看如何?”她说话时眼角一弯,像天端的新月,清晰明媚不刺眼,让他心中猛然一收。

    那是他的噩梦,真如她所说,他想自己一定会疯。

    伸手一拽将她拉回自己怀里,突然笑出声来:“你又没有休书,娶了你的人是我,谁敢碰你,我定让他碎尸万段!”

    阮棠绫就爱听这话,记忆中,季微明极少有爱慕之词,路上的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轻轻捶了他几拳,嗔道:“那你还假装和秦拂玉好,逼我离开,季微明你比我还傻!”

    “嗯,我傻。”季微明并不忌讳,想来面对阮棠绫的时候,他真是傻的,明知道她会难过,明知道她爱哭,却让她落尽了眼泪差点与自己擦肩而过:“你若是晚一天来,我会更高兴。”

    决胜之夜,他不知道阮棠绫的回头是对是错。

    阮棠绫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从京城出去杀了四个人,还捏死一个女鬼,逃跑途中摔死两只黑猩猩,那黑猩猩长得和你一样,于是我就想着,我要是找到第三只黑猩猩,就一定不把他摔死,我要留着慢慢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她哪有做着梦,只是突然觉得气鼓鼓的,好想揍他一顿。

    “要是实在没有遇到第三只黑猩猩呢,我就准备去抓了黑猩猩的叔叔吊起来暴打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的猩猩。后来老爹告诉我说,我要是打得不爽,他就给我递给枪杆子,那可是枪神用的!”

    听她胡诌,还用手拉了拉季微明的衣袍,好似真要把那只名叫季微明的大猩猩给摔死,季微明却自心底浮上笑容。这样生龙活虎的阮棠绫,还有她身后鼎力支持的枪神阮肃。

    季微明摸了摸阮棠绫的脑袋,温柔地抚摸自家的姑娘,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很可爱,切切实实的在他面前,遂道:“以后要是第三只黑猩猩敢反抗,我就帮你一起揍他,可好?”

    阮棠绫想着季微明如何自己揍自己,便傻傻地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腻着他的身体:“咱们先揍黑猩猩的叔叔,让后去找黑猩猩的爹爹。”笑容纯真,似山头的棠棣花,纯白的一朵,点缀着几缕花蕊,暗香徐来,清风浅送。

    若不是此刻府内外气氛紧张,季微明定会抱住她啃上一口,而后加一句:再造出一个小黑猩猩。

    可他现在虽是欢喜,却更多的是担忧。

    担心这个让他心疼的姑娘,陪着他出生入死,他却不能给她一个平静的未来。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握着阮棠绫的手,忧心忡忡:“棠棠,我虽布置已久,可终究不知今晚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原以为我不该拉上你,可是你回来了,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来了,何曾想过一人回去?

    “季微明,我做人有个原则,别人对我好,我万死不辞,别人对我不好,我十倍奉还。老爹说了,如果有人欺负了我,我就欺负回去,同理的,如果有人用命来保护我,我就用我的命保护回去!”阮棠绫此言灼灼,看着门外的漆黑跳动着微弱的火光,而后越燃越烈,彷佛要吞天灭地:“忘了跟你说,我相信超越生死的爱情,却不相信超越生不如死的爱情!你想我活得好,我就不会独活,好歹我也是黑沙漠枪神的女儿,你说是吧!”

    双手叉腰,若是再那上一杆枪,倒是颇有阮肃当年的威风。

    季微明娶回来的从来不是一个舔舐手心的小花猫,而是一只披着猫皮的沙漠狐!

    像是夜色中照进了一抹微光,直入心底。原来的那个不回西怀誓不休的季微明,突然间豪情满怀。为了西怀,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阮棠绫,决战!

    夜下的火把燃得呲呲响,长乐街上忽有兵戎交接之声,一行士兵到了季府门口,王如衍下了马,看着那块季府的匾额冷森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