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天下缟素

乔牧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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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是一定要去?”童简鸾再次问容玖。

    “相信我。”容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带了些许晦涩,嗓子像被灌辣椒水一样,总归不怎么好听。

    “好。”童简鸾站在御案后,定定的看着容玖,“那你记住,一定要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容玖没有开口回应他,而是跪下来,行君臣之礼,然后告别。

    拨军备粮草,开拔,帝君是十里长亭阵前赠酒践行。

    “祝我牧大将军旗开得胜,扬我国威!”

    “臣必当使君得偿所愿,入住四海!”化身牧野的容玖将酒一碗饮尽,扬手摔碗,声音清脆。

    身后将士皆如是,气势恢宏。

    那时候已经到了秋日,山长水阔,云淡天高。

    艳阳高照,却不燥人。

    一日日等待,在等待中,童简鸾的心渐渐变得安静起来,时光流逝在他身上已经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是眼中原本有的光彩,已经沉淀为幽深不见底,愈发的有天子气度。

    及至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之时,前线传来消息,西蜀残余溃不成军,南疆王俯首称臣,我军全胜,牧野将军深入敌军腹营,斩草除根。

    那之前虽然忙碌,容玖还是会和童简鸾书信来往,中间有一段时间道自己要深入南疆,传递信息不方便,那之后果然有一段时间没有书信送往帝京。

    童简鸾那段时间眼睛突突的跳,夜里做梦,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场面,一场大火烧的漫天通红,好像一直要从太古烧到时间尽头,而其中有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出现,近乎成为童简鸾的梦魇。

    “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

    那段时间童简鸾的睡眠质量差的很,他便索性不睡觉了,总归体质特殊,睡不睡觉都无所谓。和容玖每次浪过之后会陪对方一起睡觉,但身边的枕头空了之后,好像睡觉也变得不是那么必不可少。

    于是他半夜时常睁着眼睛看窗外,从夜幕深沉看到晨光熹微,然后去御书房处理政务。

    一个人如果不需要睡觉,他就会忽然出现一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而容玖恰好是这样一个人,于是他分出大部分时间思想念容玖。

    沈良弼传来好消息,他夫人怀孕了,童简鸾嫉妒非常,大笔一挥送了点礼。沈良弼那几日却没有喜气洋洋的样子,而是带了点阴郁,童简鸾私下里问了缘故,原来是李怀素给他塞了一个通房,说怀孕期间让通房伺候他。

    童简鸾取笑他,说坐享齐人之福怎么还在这里怨声载道。沈良弼当时脸上抽了几下,言道:“她从宫中出来之后就总是将自己放低姿态,我本想着自己与她是一个水平线的,只是她不这么想。总觉自己是再嫁之人,不干净,让我也不要只看她一个人。”

    话说到最后,隐隐有无奈之色,还有沉痛。

    那一段往事说起来也是容玖作孽,童简鸾却不可能怪他,天底下他最不想怪的人就是容玖。将自己推上皇位究竟死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无辜,谁也数不清,也不想去数。缘与孽早就如蛛丝一般缠绕不清,再去想这些,无非是让人让己都不开怀。

    “那你就多让着她点吧,原则上的事情,从心所欲。”童简鸾只能拍拍臣子的肩膀,“总会有想明白的一天。再嫁怎么了,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们一颗真心换取了另一颗真心,那就是平等的。”

    沈良弼显然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的童简鸾会说出这样的话,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诧异。

    童简鸾笑笑,“天底下人出生了就是平等的,只是后期赋予的东西差别不同,以至于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变得越来越大,比如出身,比如教育……”

    沈良弼的表情已经有些裂了,显然他并不明白童简鸾,甚至也不理解,只是从一个臣子的角度去顺从君王的话。童简鸾看到他的神情,忽然失去的说话的欲-望,那一刻他分外的思念容玖。

    他想起来自己说任何事情容玖都一副了然的神态,他虽然是这个时代出生的人,却有着迥异于这个时代的想法,这使得自己和他能够交流畅通无阻。

    那一刻,他感到孤独,一种游离于时代之外,无法融入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仅将伴随他现在,也将跟着他一同走到未来。因为他的过去包含着未来,他的未来掺和着过去,无法作为一个纯粹的时代人而存在。

    开春的时候二郎们拔营而归,带头的却不是容玖,而是他的副将,扶着一具棺木回来。

    天下缟素。

    “牧将军被人出卖,绕进了敌人设下的圈套,被逼上了悬崖。浴血奋战,始终不降,战至力竭,宁死不屈,臣等去的迟了,只剩下将军的尸骨……”副将泣不成声,单膝跪地,“请陛下责罚。”

    童简鸾面色如霜,闻言从旁边侍卫那边抽-出一把剑,架在那人脖子上,怒目而视,声音冷似铁:“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陛下息怒!”在场所有人齐齐跪下。

    “叛徒呢?”童简鸾双目赤红。

    “自尽了。”副将头更低了。

    童简鸾将剑一把扔了,想要靠近棺木,却又不敢。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千秋万古,莺儿燕子俱黄土。

    原来谁都是要入黄土。

    他抬步,却失了重心,踉跄了一下,侍从急忙扶着他,被他一把推开,颤颤巍巍的摸向那具棺木。

    童简鸾眼前一阵又一阵黑,像是无穷无尽的墨水铺陈在眼前,让他在太阳底下都不能视物,他努力的闭眼睁眼,发现还是世界还是那副被墨水渲染的样子。

    “回宫。”他冷冷道。

    *

    灵堂很快架设起来,尽管宫中现在人手不够,但整个帝京人还是很多的,沈良弼仿佛万能,不论吩咐什么,都能很快上手。

    童简鸾站在灵堂的棺木前,不管谁前来,都会跪下来,然后劝说一句“陛下节哀顺变”。

    看啊,贵为天子,也没有办法事事顺心,连心爱的人都保不住。

    童简鸾到现在都没有办法相信容玖死了,大白小白依偎在一块,并不上前。他从白天站到晚上,让所有人都滚了。

    夜幕星垂,微风拂过,吹起白色帷幕。

    童简鸾手放在棺木周围,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指上蹭到一点血迹,已经干了,他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朝着二白招手。

    小白不肯过来,大概是鼻子太灵了,对于死人的味道也就憎恨起来。

    “过来。”童简鸾沉下脸。

    小白不情不愿的一步一步蹭过来,大白护犊子,朝着童简鸾凶狠的龇牙咧嘴,童简鸾抄起旁边的一块灵位,朝着大白指了指,眼神凶狠。

    大白一下子怂了。

    小白御使乌龟大法挪到了童简鸾脚下,瑟缩着脖子,全身发抖,大概是怕童简鸾逼它吃死人肉吧。

    “你不是老喜欢他了么。”童简鸾讽刺道。

    “呜呜。”小白哼唧了两声。

    童简鸾喊人拿起子来,然后又让人离开。

    他开始撬棺材。

    武艺高强加工具在手,棺材很快被撬开,说不出难闻的气味溢出来,把小白熏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装死,童简鸾面不改色的看着那具尸体。

    这具尸体曾经和他躺一张床,曾经和他搂搂抱抱,现在躺在这里,死的不能再死。

    可这真的是容玖吗?

    童简鸾轻轻踢了踢小白,用帕子捂住口鼻,声音显得有些闷:“起来,来看看这是不是他。”

    小白呜咽,童简鸾索性俯身把它拿起来放在自己肩上,然后跳进了棺材里。

    尸体的身形是容玖的身形,因为从悬崖上跳下去,脸变得面部全非,衣服上全是血污,看得出死前状况实在凄惨。

    童简鸾面不改色的脱开尸体的衣服,找了几处查看,就连肩膀上的那个他从前一直都没有问出来究竟是什么的胎记都在。

    他仍旧不死心,小白拼命的摇头,爪子把童简鸾的衣服都抓破了。童简鸾伸手把头颅往一边拨,看到尸体的发根,眼睛由方才的波澜不惊,变得有些光芒。

    小白终于忍不住,直接从童简鸾的肩上跳下来,拔足夺命狂奔,在院子的角落吐的眼带泪水,爪子都软了。

    童简鸾一手支在棺材板上,从里面跳出来,不紧不慢的往外走,看到小白的模样,嗤笑一声:“出息!”

    他想到自己那时候在城外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自嘲似得吐出一句:“我也没什么出息。”

    翌日,童简鸾让人把这具尸体火化,朝堂之上看不出情绪,一切和从前好像没有什么两样。

    到底谁会是内应呢?童简鸾看着底下的臣子,第一次发现,其实他们听自己的,只不过是一种惯性。如果在容玖和自己之间选一个主子,他们或许会选容玖而不是自己。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事事都在容玖的算计中吧,说打仗就打仗,说走就走,说死就死,说离开就离开,一点没有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既然你用金蝉脱壳,那我势必要来一招请君入瓮了。

    童简鸾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荷花池子,将骨灰盒中的骨灰倾倒进去,引来一群鱼,以为有人投食,童简鸾将那骨灰盒摔在地上,响声把那群鱼又给吓跑了。

    乌云密布,雷声震耳欲聋,豆大的雨滴说来就来,童简鸾在池塘前一动不动,把这场雨从头到尾淋了一遍,全身湿透。云锦这时候赶到,急忙把他劝进屋里去,童简鸾垂头摆手,让她下去。

    云锦叹了一口气,替他掩好门,然后离开。

    童简鸾走到另一边,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跃至屋顶,跟在了云锦后边。

    大雨很好的将一切痕迹洗去,雷声和雨声阻碍了人的视听,使得这一场追逐变得轻易起来。

    云锦进了何保保的院子,两人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何保保送云锦出来,童简鸾遥遥看着这一幕,眼中有些了然。

    何保保披上斗笠,拿着腰牌出宫。

    童简鸾没有跟上前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皱眉深思。

    雨势到半夜也没有减弱,童简鸾寝宫里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他的身影,从外边看,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有人在窗外倒吊,看着窗里的一切。

    童简鸾听着雨滴的鸣奏,从那嘈杂的交响中听出了稳衡不变的“滴、滴、滴”的滴答声,就在窗边,但他没有打草惊蛇。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隔了没几天,童简鸾宣布要立皇后,让礼部准备,各大臣、各世家选出差不多的,把画像交上来,他要一个一个筛选。

    这简直是一枚炸弹投到了平静的湖面,显然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要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