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步微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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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苏抗抗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一个她期待已久的来电。

    所有的担忧和关心,在听见那句略带调侃的“小抗抗”时消弭无踪。霍小乙那个小混蛋在踏上盖亚号的最初喊她“阿姨”,带着刻意的恭敬和讨好;熟悉后喊她“姐姐”,态度亲昵;最后等他终于成长为一个男人时,居然模仿老盖亚的慈祥和宠溺,喊她“小抗抗”。

    她想用那三个字砸扁他无赖的脸。

    “呀,了不起的小抗抗,敢抢劫行凶的小抗抗。”他像不懂得这通电话的珍贵,依然调笑着。

    “混蛋霍小乙!”苏抗抗骂完心就软了,想起那个在永寂漆黑的宇宙里独自驾驶一艘穿梭机,彷徨无助地在盖亚号四周游弋,绝望地祈求最后一个机会的大男孩。“又活回来了?”

    他自胸腔发出的低沉笑声在电话中化作呵呵的气流。“又活过来了。要不要给我一个拥抱?”

    “在哪里?”

    “科顿星球。我打算去前线看看。”他顿一顿,说,“不回家了。”

    “你还知道家在哪里?萨沙每天晚上瞅着窗外的星星,希望你能再给她一个晚安吻。五吨盼着你回来教他玩枪,小刀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很想你。”

    “你呢?”他问。

    “当然。”

    “小抗抗,你让我很失望,最起码,说当然之前应该停顿两秒,表现一下你的愁肠百转。”

    “狗屎!”她吸气,又问,“去科顿做什么?”

    “看看同胞们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顺便,有机会的话,想回故乡。”

    故乡。苏抗抗握紧手中的通话器,“你确定?”

    “很确定。在雪山里行走多久,我思索了多久,发现我的人生并不是没有目标。目标一直在那里,一直视而不见。”他停顿的间隙,遥遥有剧烈爆炸的巨响传来。“我父亲,自杀的母亲,还有你见过那些殉难的普通人,一直在那里等待我。”

    他的话语轻微,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抗抗想劝阻,话到嘴边咽下。她从来管束不了这个坏小子,她想没有任何人能管束住他风一般的心和脚。“那不容易。”

    “不去做,怎会知道容不容易?就像我开着穿梭机向你,向盖亚求助的时刻,本以为盖亚号里面藏着一些会吃人的蠕动的不明生物体。那时我也不知道,生存下来是这么简单。”

    苏抗抗想起当年那个大男孩沿着指示灯,一路胆战心惊地走进盖亚号中控室旁边的休息大厅时,黑暗大厅里忽然亮起光屏,制造出人类第一架飞机的莱特兄弟的黑白视频资料出现在光屏上,这孩子吓得坐倒的样子,她笑出声来。“胆小如鼠。”

    “你这个坏女人,字典里骂人的话永远只有那几个字。”霍小乙笑完又说,“另外两个账号的钱留给你和孩子们。还有,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必要时该怎么做随你处置,不用顾及我。只要能换来你和孩子们的平安。”

    那个暗物质粒子突破质能定律公式。在宇宙间进行空间跃迁的科学本质和基础。他父亲倾其一生才华,最终为之付出生命的科学成果。

    苏抗抗和老盖亚在了解这件事后,曾经秘密商讨过,最终意见达成一致,没有告诉霍小乙盖亚号不仅有他所知道的空间跃迁的科技,其实,在老盖亚的存储器里,也有相关的实验资料数据。只是遥远岁月之前,在那颗蔚蓝色星球上,苏抗抗的故乡,天文物理学家们将之命名为“暗物质能量转换定律”。

    苏抗抗了解霍小乙的决定有多么艰难。

    “为什么你不自己交给那些人?在监狱的时候,在被追杀的时候。你有很多机会。”

    “不一样。抗抗,我不能允许自己背叛故乡和同胞,我想我父亲也不同意。假手于你不一样,自欺欺人地想,如果能帮到你,那是你为我所做一切的回报。”

    苏抗抗沉默后苦笑说:“我不习惯听到某个惹祸精以交代遗言的方式说话。”

    霍小乙想起什么似的,自顾大笑。“抗抗,还记得在盖亚号上有一次看那出叫做《异形》的烂片子?那时我向你郑重提出申请,反正闲得无聊,不如一起来下蛋吧。哈哈哈……告诉你,其实那天早上,我做了人生第一个春梦,梦里是你。”

    “坏胚子,滚……”

    “抗抗,等我回来,回来抓你回盖亚号一起下蛋。”

    那通电话之后,霍小乙像从世界彻底消失。

    苏抗抗构想过很多次,假如再次被联邦的特种部队或者任何一个机构找上门时,为了孩子们有个安定的未来,需不需要听从霍小乙的嘱托,把他父亲的研究成果交出去。

    刚才在山脚被周戉堵了个正着,这个棘手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

    一场风驰电挚,她终于有了决断。把她应得的那份赌金分成放在电磁摩托的后座上,她转身面向周戉。

    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在g4曾让她感受到凛然杀机的男人,雪夜中他一身便装,伫立在她身前,依然身姿英挺,但没有分毫压迫感,眼里只有探究和思索。

    “你刚才问我,这是一个交易?”苏抗抗仰脸朝他点头,“对,交易。”

    “你有交易的资格?”

    她不答反问:“我设想过,假如再遇到你,一定是兵戎相见的场面。为什么今天会这样反常?你的太空船呢?联邦士兵呢?还有那个扛着一把重机枪的红胡子呢?”

    “为了你一个人需要大动干戈?你有三个孩子,你爱他们;你们都装上了联邦芯片,脱离不了天网的监控。霍小乙可以做到的,你做不到。你是女人,所以首先你就输了。”

    所以他站在这个位置,孤身一人,笃定她身为女人心中羁绊更多。苏抗抗知道他每个字都是对的,不由在心中又骂了霍小乙一句混蛋。

    “我承认你是对的。但站在你的角度,对于我是无能为力的,不是吗?我们一家是联邦公民,在g4上曾被联邦军事机构无理地监-禁扣押,如果我去找律师,会有急于出名的家伙愿意为我伸张正义。”

    周戉明知道再一次被她抢去话语的主导地位,仍然为她的厚颜和卑劣而恚怒,“别忘了你抢去的星枭太空船做了什么好事?女扮男装的马库斯大人?”

    她无辜地眨眼。

    雪粉不知何时转为晶莹的片状,轻飘飘地落在她沾了两处机油的脸颊上。周戉忽然发现以往没有注意过的细节,她的左眼下角有颗深蓝发黑的泪痣,她忽闪眼睫时,长长的睫毛遮住那滴泪,像伤心的阴影。

    周戉冲动地想做点什么。

    把她假扮的无辜一拳打碎?不,她是女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嘟囔了一句古谚语,周戉不确定自己理解的是不是她的本意。他握紧拳头的同时,大拇指狠狠摩挲着食指指节,提醒自己她是个女人,虽然是个狡诈卑鄙的女人。

    “当然,你可以把我丢上军事法庭,无论以什么借口。但那样做能有什么改变?我在监狱里住到老死能让你更快乐?所以,你很聪明,没有带领军队和你手下那些士兵来拘捕我。”苏抗抗微笑。“对。你很聪明,不能直接取,便往曲中求。”

    她说的似乎又是一句古老谚语。

    周戉感觉脑子在今晚明显比往常迟钝了,像一架充能不足的机甲,徒有强悍的外表。他回头看看守候在直升机旁的康笋,示意他一切暂时顺利。心中思索他今晚所为何来?连康笋走下直升机时都已经意识到他的安排不妥当。如她所说他是来进行一场谈判?不,绝不是,他只是……只是……

    周戉抿紧嘴。“交易什么?你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她歪头想想,那种小阴谋得逞的俏皮笑意再次微扬在唇角。“我们设想一下,假如联邦的太空战舰有一天从这个位置。”苏抗抗食指指向头顶飘雪的天空,“瞬间出现在星系的那一端,是不是很激动人心的样子?”

    那个5a保密级别的真相?!周戉胸口像遭到重锤一击,气息翻涌。他用极大的自制力令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然,沉声问:“真假该怎么确认?”

    “是真,是假,我就在这里。”她像朗诵一句颇有韵律的古典短诗。

    “慢着!”见她一脚踩上电磁摩托的脚踏,周戉按住车头。

    力气之大,让她完全无法调转车头的方向,苏抗抗凝视那双固执的黑眼睛,泄气不已。

    她沉吟着说:“就像你警告我的那样,联邦虽大,我装了芯片,哪里也去不了。是真是假,你可以验证,如果欺骗了你,那时你再把我揪上军事法庭论罪也不迟。至于我的要求,很低很低,只求一张由总统和联邦首席*官共同签署的特赦令,还有就是,希望联邦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和我的孩子们。”

    “那艘太空船呢?g4上的那艘。”

    真是个执拗的家伙。

    “我若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也叫你们在哪里。”苏抗抗以虔诚的目光眺望夜空许久,然后才扭头面向他,面容坦诚无比,“那艘太空船只会隔一段时间出现在g4,然后又神秘地消失。在像我这样虔诚的教徒心中,那是主感召我们皈依的圣地。当然,不管做什么样的解释,你一定是不会相信的了。”

    周戉直觉她在装神弄鬼。质疑的目光盘恒在她脸上,最终气馁放弃。他正色说:“我要向上级汇报。”

    苏抗抗满意地点头,“你应该知道我住在哪里。这个赌场我不会再来了,”她拍拍后座装现金的箱子,“给孩子做手术。”

    说完,她想起什么,回头冲直升机之下的康笋竖出中指,这才驾车离开。

    莫名其妙的康笋问:“我招惹那个凶女人了?”

    周戉同样不解其意,沉默地摇摇头。

    康笋坐上直升机副驾驶座,扭头好奇地问:“那个女人……,她怎么会向你念诗?我隐约听到点,我在这里等你什么的。”

    周戉只觉今晚由始至终是个错误,许久后才回答康笋的疑问:“那个女人一幅欠收拾的样子,你看她哪个部位像个会念诗的?”

    两天后,当数辆黑色联邦军车以强悍的动力驶入莱茵市平民区某个狭窄街道,一列荷枪实弹的联邦士兵下车后标杆一般树在苏抗抗家门口时,她正在收拾物品,为霍小刀入院做准备。

    新购入的微型电脑放置在床头,她轻缓的话语通过微音器传输到电脑处理器中,“他们来了。”

    “老盖亚对狡诈的人类从不怀有信心,忠告一句,小抗抗,笑对无常。”

    苏抗抗果然笑了,取下眼罩式光屏,将手中最后一件外套折好,开启了漆色斑驳的房门。在围观人群中发现惊慌失色的安德拉大婶,她做个安抚的表情,笑了笑。

    周戉上校站在五米开外一辆军车前,腰背笔直,面孔冷肃,见到她并不多言,只是示意她上车。

    不久,苏抗抗认出是驶向首都银河城的高速公路,诧异地望着周戉,希望他能给予一个解释,让她对此行有几分了解。

    她不知道的是,周戉在盘山路赛车场的谈话之后,回程的路上深刻地反思了错误,并且做出以后少跟这个女人接触,少听她滑腻的舌头吐绽谎言的决定。

    苏抗抗此生最强的优点不是她机械修理上的专长,不是她曾任职国际空间站时的维护管理能力,不是赛车,而是漫长的,世人无法想象的耐心。

    车到银河城,她好奇地张望窗外的首都盛景。

    目不斜视的周戉上校眼角余光不小心扫到侧面,对于这个女人将脸几乎要贴上玻璃的孩子气的动作,他心中又产生了些微的异动。

    “没来过?”他听见自己问出口。

    “没有。”苏抗抗头也不回,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势。忽然又凑近了些,鼻子贴上玻璃,“那是什么?”

    “联邦的七大先驱雕像。”周戉并没有告诉她其中有他的先祖。“这是十一广场,后面高地上的建筑是国会山。”

    车内悄然,身旁的女人放在大腿上的手死死捏攥着工作裤,随着军车向前疾驶,目光依旧在向后眺望被抛远的广场雕塑,眼中情绪复杂。

    周戉心中存疑。

    苏抗抗回首问:“七大先驱,有哪几个?”

    “第一任总统霍斯,第一任军事委员会主席周定邦元帅,第一任财政部长卡恩,还有几位学者。”

    周戉说完,只见一直以来都给他强悍感觉的女人像是变了个人,张嘴想继续问什么,却软弱地坐回原位,目视前方的眼睛迷迷蒙蒙,像他家庄园湿地在清晨起的薄雾轻烟。

    车队穿过十一广场前的大街,直驶向银河城近郊,周戉这才解释:“今天会议安排在天井,也就是国防部。”

    天井是他那位先祖的笑称,一座占地极广的正四方形建筑。周戉没有多言关于会议安排的地点,总统府,国会山和国防部已经起了一番争执。

    总统府认为这是一个为胶着的战事打开缺口减轻压力的契机,国会山认为那项科学成就是人类之福,而以联邦安危为己任的国防部则坚信是军事战略上迈出的跨时代的一步。当然所有的一切,首先建立在情报来源确凿的基础上。

    苏抗抗越接近那座建筑越是镇静,而身旁的男人也越是表情严肃,神色凛然。她轻声问:“你就不担心我是欺骗你,让你在那些上层人物面前闹个大笑话?”

    周戉眼皮也不眨,沉声说:“别人或许有这个顾虑。我没有。”

    “你还真是一心为国,我倒是小看了。”

    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周戉想一想,没有多做解释。

    车队由那座被称为“天井”的建筑物侧面大门进入,阔大的中庭寂静无人,密植绿色的植物,土褐色建筑的庄重色彩因这些绿色的调和显得亲切了一些。

    苏抗抗被簇拥着进入电梯,走近一条走廊中的大门。

    沉重的木质大门由两个军装笔挺,气质英伟的联邦军官向两边推开,苏抗抗在门前静立了片刻,然后迈步而入。

    整个会议列席者只有数人,总统助理兼总统府办公厅副主任,一位参议员,一位国防部中将,两位来自于联邦最高学府的科学家,令苏抗抗暗自惊讶的是,全程二十分钟的会议并没有涉及g4星球的太空船。

    回程时,她几度欲言又止。而那位联邦上校直到准备离开,对此没有一句话的解释。

    “喂!”她喊住他。

    周戉踱步近前,看见廉价出租屋里,窗帘撩开一角,露出半张稚嫩可爱的小脸蛋。“那是你的孩子?”他问。

    苏抗抗回头看一眼,笑着点头说是。“是萨沙,快六岁了。”

    数次见面,见过她轻嘲的笑,冷冽的笑,应酬式的笑,但唯有这次,笑得真诚而开怀。周戉的目光逗留在她终于没有机油痕迹光洁的脸上,复杂的心绪如同复杂的她。

    “为什么为我隐瞒?”她认真地问。

    “是指什么?g4星球的太空船?还是指隐瞒帝国人的行踪?还是你导电后无恙的身体?还是指利用军方太空船劫掠平民的罪行?”

    苏抗抗收起笑。她就不应该对这个多疑又嗜杀的男人怀有片刻的善意。

    “还是指……2813年出厂制造的高能量蓄电池?”

    苏抗抗如坠冰窖。她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没有将那句“你知道了些什么”问出口。就那样瞪视他,他如常冷静,眼神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没有任何情绪。

    “设宴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饼干,大家相安。我祖母也是教徒,也有几句箴语。”一个来自帝国的科学成就已经引发各方虎视眈眈,明年的选举年再加上诸多事由,恐怕联邦军方的视线会从战场转移到内政。这是周智勇的看法,也是周戉的看法。都是他们不愿看到的未来。“更何况,我相信,隐藏再深的秘密终有暴露的机会。”

    他说完这段话,向她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苏抗抗却感觉最后凝视她的目光依然徘徊不去,默然警告着“我会盯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晚上